【廢聲廢影】傷心法學之歌

⊙張娟芬

這本書叫做《傷心人類學》,封面上寫著:「不讓你傷心的人類學就不值得從事。」以及英文原書名The Vulnerable Observer,易受傷的觀察者。我讀這封面,讀了很久。

如果學科可以捉對廝殺的話,我覺得人類學與法律,差不多是兩頭犄角頂著犄角的羊。法律最抽離,最推崇理性、客觀、邏輯;而何謂理性客觀邏輯呢?「不帶一絲情感」,庶幾近之。法律人在我們腦海裡的標準圖像,大約是穿著西裝的體面男子,是知識掌握者,一個武裝過了的人。

人類學卻向來是一個非常有人味的學門。當然,已經叫做「人類」學了嘛。人類學倚重「參與觀察」作為研究方法,強調觀察者最好是零距離地體會他要分析的文化,通俗一點說,就是要去「打成一片」吧。取法乎上,僅得乎中;「打成一片」是理想,文化的隔閡與差異,才是現實。西方人類學家長期蹲點所寫出來的研究,常常老實招認自己的白人優勢地位、無法擺脫的生理慾望、心情的寂寞;人類學家如果有標準圖像的話,可能是個略顯憂鬱憔悴的凡人,戴一頂寬邊草帽。破的。
「傷心人類學」更進一步地繳械。他為什麼傷心呢?我覺得他不是「追求」傷心,而是「不迴避」傷心。所有弱勢議題可能都讓我們有點傷心,因為它們挑動我們作為人的共感。我們都是脆弱的。而傷心人類學敢於自我揭露,以求深刻自省。他的情感飽滿,因此要付出的代價就是,被認為不理性不客觀不邏輯,所以不可信、不權威。

會做這種事情的——願意探索內心願意自省願意表露感情的,通常都是女的。男人嘛,原則禁止,例外許可。

死刑議題之所以打動我,既是法律的,也是人類學的。理性的辯證很有趣,我喜歡,很好玩。而情感上那些更深刻更紛雜的體會,應當是屬於人類學的。我一時說不清。我常常要深呼吸,偶爾要從中逃開,休息再回來;偶爾,或許有點「傷心」。不是痛哭流涕的傷心;比較像是戴著破草帽那樣,平凡的憂傷。

通常呢?通常,我在體會。世界給我看什麼,我就看什麼,不要太挑剔。死亡、罪惡,是人人逃離之事,但如果就是靜靜看著,不要嚇跑,也沒有什麼不好。

《傷心人類學》果真寫到了死亡,她去西班牙做死亡研究時,自己的外公過世了。《傷心人類學》也寫到了死刑,她在飛機上遇到一個受害者家屬,反對以暴制暴,參加了一個團體叫做「謀殺案被害者家屬主張和解」Murder Victims' Families for Reconciliation。

如果有傷心人類學,會不會有傷心法學呢?我認識的律師,投入刑案辯護,壓力最大,最無利可圖;敗訴,駁回,秀才遇到兵。我認識的律師,給我看怪手開入大埔農田的照片,無限痛惜;他在環保運動的火線上,很久了,都沒有下來。我認識的律師,那夜去了士林王家,現在準備挑戰警察把抗議者「丟包」的標準作業程序。我認識的律師為了強拆事件不當台北市政府的顧問了;我認識的律師替社運工作者義務辯護。他們都不說傷心,但我寫到這裡忽然很傷心。

我不知道他們的事務所裡都掛什麼。猜想是正義公理一類的吧。要不要改掛這句:「不讓你傷心的法學,就不值得從事。」

最後自我揭露一下,我其實沒怎麼看這本書,因為我盯著封面那幾行字,想很久,然後就覺得,好像已經懂了。

* 本文刊登於《第六期廢話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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