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回音】 尋索意義的多重旅程

【廢話回音】我們吠完換你吠。

傷心之後

⊙張娟芬

〈傷心法學之歌〉刊出後,引起了一些討論。
李念祖律師說他有「協同意見書」。他說,「不讓你傷心的法學,就不值得從事」未免太悲慘了,能不能更積極些,用法律來防止傷心?我大致理解這意思。我們想到法律人,都是進了法庭以後。可是法庭注定是發生了糾紛、無法善了,才跑到這裡來爭執對抗的。如果契約將權利義務規範清楚,把可能的爭端預先弭平;如果發生齟齬時,能先由法律人協調或仲裁,找到雙贏的出路;那麼或許根本不必到法庭裡來大動干戈。
許宗力老師也在臉書上說了兩句。我得寸進尺向他邀稿,結果他說:「Oh No, 男人是禁止表露感情,顯出傷心的。」哇,大法官的逆襲!我只好摸摸鼻子。
對於法學與人類學之間的徘徊拉扯,至少還有兩位學界的朋友,有精彩的看法。容邵武的文章於本期刊出。黃丞儀的文章要等下一期,但他說題目已經想好了,「一千個傷心的理由」。自從他說了以後,那兩句副歌就一直在我腦中唱個沒完,十分困擾。特此公告周知,以示逼稿到底的決心,否則我們的數千訂戶都要傷心啦。

尋索意義的多重旅程
⊙容邵武

去年(2011) 七月份在美國德州的有一個等待死刑執行的案子(death row)上了美國的全國新聞版面,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之所以引起全國新聞媒體的關注,主要因為其中耐人尋味的故事。也就是,這個死刑犯罪行的被害人透過網路以及遊說,希望德州的政客、議員,當然最後關鍵的是州長,能夠免除掉死刑犯的執行。

這個案件的來龍去脈是:2001年紐約發生911世貿中心雙子大樓遭到恐怖份子劫持的二架飛機撞毀,造成數千人死亡,事後沒多久證明是回教的基本教義派所為,更造成全美國人心惶惶,以為回教徒即將要在美國全面開戰。這位遠在德州的白人死刑犯正是陷入這種歇斯底里的恐慌狀態中,根據判決書所言他在一個月之內至少就射殺了二個人,而這位被害人也是他槍下的無辜人--儘管他是來自孟加拉(Bangladesh)的移民--只是幸運的從死亡邊緣被搶救回來,而且因為他沒有醫療保險,隔天就被醫院從急診室趕出來,當時只能不斷以止痛劑減緩痛苦,最後在朋友幫助之下才進行一些手術,目前還有半邊的臉是沒有知覺的。這位被害人在他所建立為了要赦免這位死刑犯的網頁裡敘述著,在許多極端痛楚的手術過程,數度瀕臨死亡的邊緣時,他不斷問為什麼他一個在德州經營小雜貨店的南亞移民,那一天,那一個悲慘的一天,一個白人走進來冷漠的問著:「為什麼你們回教徒要來我們國家?」他說他不是回教徒,這個白人隨即朝他的臉上開槍。

在接近十年漫長的法律程序走完,這個死刑犯死刑定讞,準備執行。這位被害人聯合了一些回教組織希望能夠免除掉死刑的執行。而他最想要的是和加害人面對面的談話,和他交換想法,讓加害人能夠親身知道,膚色深的人不管是不是回教徒和這個白人一樣,都是一個「人」,會犯錯,會害怕,會原諒。這位孟加拉人特別強調他所受的教育,他所信奉的宗教,讓他特別願意去以對方的想法去設想,特別願意去寬恕。相對的,這個死刑犯在獄中也知道了這個他槍下的受害人所組織的運動,他整個人也有所轉變,他也對這些從前感到害怕、憤怒、仇視的人群,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有了探索的興趣,雖然這些轉變仍然無法改變他被執行死刑的定局。

這整個案件引起我的注意,不在於這位被害人的特殊性,他願意去寬恕的情操,或是他所信奉宗教的道理。我覺得我在這個案件中看到某種人類的共通性,也就是說,人們總是處於一種意義體系之內,每種行為,特別是這個行為所引起的重大後果,都必須被解釋,在這個意義體系之內被安排,然後人們才能往下走。這位被害人的痛楚是旁人難以體會的,可是他更面臨一個意義體系的危機,為什麼是我會遭受這個傷痛?為什麼這個白人會如此做?如果這些疑問不被解答,那麼即使這個白人被處以極刑,仍然無補於他所深感的意義體系危機;相對的,「槍下留人」更是被害人希望加害人一起來完成修補這個意義體系。

人類學家豐富的民族誌資料告訴我們,儘管這些意義體系、修補機制千奇百怪(可能是巫術、儀式等),它們所想要達到的效果卻是近似的,都是要將行為建立起因果關係,將其變成有意義、可理解的事件。如此說來,人類學家倒不真正是貼近感情、或是比較不處理理性,畢竟掌握和詮釋人類文化裡的意義體系、修補機制,其實是需要很多的思辨工作。不過,人類學的屬性為何,在此不是那麼關鍵,就讓人類學家去傷腦筋。在此我們反而應該多多發現和了解存在於社會各種意義體系,是否有助於人們處理有關生死衝撞的事件,儘管法律總是堅強的捍衛自己的意義體系,不吝惜的做出解釋。

 

*本文刊登於第七期《廢話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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