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國慶不是你的國慶

文/ 王佩淇(廢死聯盟執行秘書)  攝影/ 林晏竹(冤獄平反協會執行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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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的某天,下午三點半,行程滿檔、剛從上一個會議結束的廢死聯盟執行長林欣怡匆匆踏入辦公室,走到白板前,寫下一連串名字後說:「我們還是來辦活動吧!」。

然後廢死聯盟的狂飆十月就這樣開始了。

幾日後,一則記者會報導中出現了「林欣怡語帶哽咽」這樣的字眼。

啊,林欣怡沒有哽咽,只是話講太多聲音低啞。我們很忙,一週連續三場活動的量。

如果哽咽可以擋下死刑,要我們哭到嚎啕都沒有問題。

1010-1_2.jpg▲邪萌辦公室一隅

在與不在的人

的確,十月對全球推動廢除死刑運動的工作者來說是重要的月份。10月10日是世界反死刑日,在台灣,對許多關注人權、司法議題的人而言,這個日子還連結著一位無法忘記的名字—江國慶

國慶國慶,出生在中華民國雙十國慶日的這天,青年國慶卻死於政府槍下,結束短短21載人生,成為司法瑕疵下的一縷冤魂。

林欣怡常被問到從事廢死運動的契機為何,她總不諱言回答冤案是一個開始,因為無法忍受國家冤錯一個人,是用無法回復的生命作為代價。

無法忍受,遂義無反顧投入。

dsc_0232.jpg▲10月10日這一晚,活動現場擠滿了參與民眾,慕哲盛況空前

10月10日晚上,廢死聯盟邀請了自冤獄中獲得平反的「前」死刑犯,向他們獻上敬意,同時希望藉由他們的遭遇,喚起台灣社會關注那些仍在死牢中等待生機的無辜者。在死刑依然存在並運作的台灣,這些人仍面臨隨時可能被執行的命運。

開場後,林欣怡請在場的參與者一一自我介紹,並簡單分享每一個死刑救援的時刻,大家是否在場或不在場。

花那麼多時間,是因為這一晚的重點其實是每一個參與者。唯有每一位都在場,唯有愈來愈多人關注、參與死刑議題,正視死刑帶來的問題以及造成的傷害,才有可能換得一場一場的平反,將這些活生生的人,從苦難之地搶救出來。

dsc_0196.jpg▲上百位民眾現身參與,主持人請各位逐一自我介紹

一枚給無罪者的戒指

幾個星期前,廢死聯盟收到了來自美國第一位因為DNA檢測而獲平反的死刑平反者Kirk Bloodsworth特製的「無罪戒指」。這枚由Kirk親自設計並手工製作的戒指,已送給美國超過300位蒙冤後平反的無辜者。

之後,在美國「無辜計畫」協助下,他用群眾募資的方式籌募資金繼續打造戒指。至2018年初,他已送出了70枚。這一次,Kirk分別為台灣死刑平反者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徐自強、鄭性澤量身訂做了屬於他們的無罪戒指。

wu_zui_jie_zhi_.png▲Kirk手工打造的無罪戒指

收到這份意義深重的禮物時,林欣怡認為,與其默默私下轉交給每個人,不如把大家找來聚聚,並同時聲援還在獄中的無辜者。

大家,指的不只是這些平反者,還有那些曾經經歷、聽聞、關心這些救援歷程的每個人。

就這樣,沒有精心的設計以及華麗籌備,廢死聯盟在活動前幾日開始寫信、打電話告知各路盟友,自製簡易文宣上網公告,請大家務必把10月10日這天晚上空下來。

到了當天,明明是天氣陰鬱的一日,活動開始前甚至下了一場傾盆大雨,不過現場還是擠滿了上百人,為了向平反者致敬,也為了聲援尚待救援的無辜者。

dsc_0316.jpg▲羅秉成律師替鄭性澤戴上無罪戒指

一個社會價值觀的選擇

時間是訂下來了,活動內容與流程倒沒有多討論。本意既為聚會,便免去了制式的編排。送出戒指、講講話,大夥聊聊天相互交流,拍拍肩慰問一番,隔日依舊回到各自崗位奮鬥。

dsc_0450_0.jpg▲尤伯祥律師將戒指交到徐自強手中

從90年代開始,台灣的廢死運動從台灣人權促進會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人本教育基金會這三個團體胼手胝足推動。從濟南路長老教會前風雨無阻靜走的214個日子走到今日,往昔三個團體已壯大,又長出了廢除死刑推動聯盟、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冤獄平反協會等非政府組織。

我們一起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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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娟芬上台致贈戒指給莊林勳時,提起蘇爸(蘇建和之父)的名言「濕手探進麵粉堆」,他說的是攪和入冤案後,如同麵粉沾手,不可能再擺脫。

張娟芬說,台灣社會虧欠他們很多,社會沒有真正還給他們應該有的公義。今天是一個機會,遲了那麼多年以後所累積的力量、溫暖及人數,都不是當年所可以想像的。今天應該是一個遲來的安慰。

可是當麥克風遞給林勳,他只一句話淡然地說:「我個人是認為這個社會沒有虧欠我什麼,因為整體來講,是司法一直對假案冤錯不願意面對所造成的。」

dsc_0497.jpg▲作家張娟芬與死刑平反者莊林勳

寂靜的控訴有重量,我看見死刑制度在一個人身上鑿開的洞,那是無法彌補的傷。

張娟芬用《無彩青春》一本書的篇幅寫蘇案,再用《殺戮的艱難》寫對死刑制度的思索。當天晚上,她分享了自己找出的答案。

張娟芬說,蘇案是她關注死刑議題的開始。這個案件中有三個因為罪證不足被判有罪的年輕人,可是也有一個罪證很清楚,被判處死刑並且立刻執行的人,叫做王文孝。她其實是從王文孝的身上開始去思索自己對死刑的態度是什麼。

「死刑有點像能力分班,它一直要在我們之中找出那個壞人,他沒有教化可能性,所以我們把他幹掉以後就不用再擔心他。可是,廢除死刑所反對的就是這種要把壞人抓出來、把他幹掉的態度。因為那是一個不斷分化、排除的制度。」

「作為一個社會的整體,不應該是用排除法,而應該是盡量去接納、包容,這也是我今天在這個場合所感受到的。我覺得死刑的議題說到底,其實就是一個社會價值觀的選擇,我們的選擇在這裡其實都已經很清楚。」張娟芬說。

人本基金會董事長史英上台時,卻無法顯得輕快。

「欣怡要我來講話,我實在是百感交集。」他說。

dsc_0526_0.jpg▲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史英分享多年來對死刑的思索

關於冤案,史英想的是建立家國的未竟之路所付出的代價。哪個人不冤?他自問。所有罪證確鑿的惡人抑或無罪可罰的無辜者,都是國家不正義的犧牲品。

關於死刑,史英反覆思考的是直指核心的哲學問題。當談及死亡本質,當面對生命逝去的恐懼與剝奪生命的厭惡之時,我們有沒有辦法超越,同時持續堅持反對死刑的立場?

「我覺得我還是要反對。死刑,會讓人變成不像一個人。我們不願意把任何一個人的生命剝奪。我們堅持,是因為熱愛生命,而不是厭惡死亡。」史英最後做出了結論。

dsc_0535.jpg▲向來敢言的吳豪人教授出席活動向平反者致敬,並將戒指頒給蘇建和

喊冤的人抵抗司法不公

每一個冤案在被成立救援之前,都會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理解一個案件的過程相當漫長,必須要想辦法把案件不僅只是說給一般人聽,還要說給法官聽。

冤案的類型亦各有不同,當案件本身不是顯而易見的科學證據問題時,就更難向社會大眾說明,尤其很難讓媒體理解,進而願意報導。

dsc_0558.jpg▲高烊輝律師參與王信福案救援,向大家解說本案司法瑕疵之處

王信福案就是這種類型的案件。

廢死聯盟從2011年王信福死刑確定時,就關注到這個案子。

「王信福案某種程度上跟鄭性澤案很像,是一個密室卡拉OK殺人案件。當共同被告作為證人,未經交互詰問的情況下,他的獨立證詞能不能作為共同被告有罪的證據?」高烊輝律師向在場的大家提問。

王信福的冤,在於國家急於殺了案件中互咬的共同被告,造成死無對證。

dsc_0385.jpg▲黃致豪律師參與多樁死刑案件辯護,近來也加入謝志宏案救援工作

一樣是同案被告指認共同犯罪,或許謝志宏就幸運了一點點,因為共同被告郭俊偉還沒死,因為還有其他證據直指舊時辦案的缺損。但即使如此,謝志宏救援大隊仍然苦戰十餘年,直到最近才看見翻案的曙光。

一晃眼的18年,謝志宏的青春夢不再回。可是在死刑冤獄中,18年可能還稱不上資歷深,因為台灣還有一個舉世矚目的冤案死囚邱和順

dsc_0480.jpg▲音樂創作人林冠婷受邀獻唱

從苦難上長出花朵

你能想像被囚在一坪大小的牢房一待三十年嗎?

今年中秋前夕,我前往台北看守所探視邱和順。他唱了自己創作的曲子給我們聽,說今年是第三十年,隔著鐵窗看中秋月。

邱和順已經被關了三十年,境況當然不會太好。

bei_suo_.jpg▲台北看守所一隅

講邱和順案必須非常克制,因為這個案件是最複雜的,不過對尤伯祥律師來說,這個案件卻對他日後投入促進轉型正義工作產生深遠影響。

以「台灣司法不願意面對過去那段威權時期歲月所幹過的壞事」一言蔽之開始談邱案,尤伯祥說,一直到民國100年,台灣的法官還是用威權時代的思維審案。過往每個案子都有的刑求,法官卻可以漠視。

於是他深刻體認,如果沒有轉型正義的工作,台灣的司法不可能真正改變。掌權者從來不會意識到權力是來自人民,必須對人民負責,只覺得是站在人民之上統治這些人。

dsc_0134.jpg▲這一晚,許多家長帶著孩子出席,尤伯祥律師說看到孩子更領略到生命的活力與希望

聚會進入尾聲,尤律師談起邱和順案近況。他說,從邱和順身上已經產生兩份釋憲申請書,一份是釋字755,一份是釋字756。這兩號解釋共同突破了監所的僕役權力關係還有通訊權的限制。

「但是我們希望在邱和順的苦難上能夠長出更多的花來,所以我們寫了三份釋憲申請書,針對邱和順案裡面審判不公,制度上的問題去申請釋憲。一份是針對法官調查的問題,調查不落實的問題;另外一份是針對鑑定不公平去釋憲;另外一個是邱和順他們在警局裡面做筆錄時,都被上手銬戴腳鐐,可是我們法官居然講說,上手銬戴腳鐐沒有什麼關係啊,因為刑事訴訟法規定,在法庭裡面可以上手銬戴腳鐐。我覺得根本就是睜眼說瞎話!所有有問題、有瑕疵的自白,都是在警局裡面做出來的,情治單位炮製出這些有問題的自白入人於罪,但是法官卻說,在那個地方不需要用刑事訴訟法拘束他們。」 

「希望大法官能夠看到,願意在這三份釋憲聲請書上做成解釋,讓我們的刑事訴訟制度能夠再往前進一步,那麼,邱和順的苦難也許會有意義。我希望在他有生之年,他能夠拿到這枚戒指。」尤伯祥最後說。

dsc_0572.jpg▲尤伯祥律師談起邱和順案感慨良多,右為司改會執行長陳雨凡

我們不會放棄

歲月在流逝,當年的青年律師白了頭,所幸我們救回了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救回了徐自強,又救回了鄭性澤;不幸的是我們還在等待邱和順、謝志宏、王信福,或許還有更多我們尚未察覺的名字。

活動現場的一面牆上,貼著寫給目前42位定讞死刑犯的明信片。大部分的都不是冤案。

dsc_0130.jpg▲現場參與民眾紛紛在寫給定讞死刑犯的明信片上簽名

事實上,廢死聯盟大部分的力氣就是花在「不冤」的死刑案件。

在接觸死刑犯的多年後,我們看見隨著時間前進,他們多數也有了改變。度過漫長的牢獄歲月,他們也不再是犯下案件當時的那個面貌。

那天晚上,我們在現場留了兩個位置,上面各有一隻紙鶴。那是我們為江國慶、盧正所留的。

dsc_0581.jpg▲現場準備給江國慶以及盧正的位置上,放了兩隻紙鶴

那一晚被邀請來表演的音樂人陳秋山,在唱了由自己譜曲、陳政亮作詞的台語歌〈冤魂〉後,緩緩說出從未與人提及的往事:「我認識江國慶。他是我認識的一位朋友,這件事情我一直都沒有跟任何人提起。佳臻邀請我來唱歌,昨天就跟一個朋友提起江國慶,我在臉書說,我今天會來這邊唱歌給他聽。然後剛好很巧地,就安排了國慶的位置。我也不知道你們會做這樣的安排。」陳秋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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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彼時林欣怡剛從大學畢業不久,在司改會工作。那時候,她看過盧正的姊姊來司改會陳情,也看過江國慶的爸爸來司改會陳情,如今江國慶的爸爸也已經過世了。

蘇建和的爸爸當然來過司改會,當年在濟南教會繞行靜走的時候,都是蘇爸來接他們,並幫忙把道具帶到現場去。如今,蘇建和也在司改會,投入相關運動。

即使過了那麼多年,每次只要走進司改會的電梯,林欣怡總會想起這段過往,想到多年之後,他們或許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在那個電梯裡面相遇,遇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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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電梯的時候,我都覺得,時間不在我們身上。我們跟死神賽跑,我們永遠跑不贏它。」林欣怡說。

時間真的不在我們身上,時間在司改會的電梯裡,在現場為江國慶、盧正所留下的兩個位置上,在生者與逝者之間交錯,時間被離開的人帶走。

從為了冤獄奔走開始,廢死聯盟如今跑向更艱難而人跡罕至的荒漠。我們沒有辦法逃避,我們的立場就是廢除死刑制度,追求一個更安全美好的國家。

我們一定要更加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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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c_0644.jpg▲台灣人權運動者黃文雄在活動尾聲也現身支持

photovisi-download_fu_ben_.jpg▲感謝當天在場的每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