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最後的照片-少年死囚的漫漫長路

青春最後的照片-少年死囚的漫漫長路

文◎婁雅君(作者為文字工作者)

二00四年十二月二日週四晚上,旅居美國的日裔專業攝影師Toshi Kazama帶著他八年來,走遍美國監獄為美國少年死刑犯拍攝的照片,為台灣民眾帶來一場影像演講。

少年殺人犯是長什麼樣子?「在我面前的,只是個極為普通的小男孩,」長的很清瘦的Toshi Kazama,說起話來非常緩慢,在他背後是一幀幀巨大的黑白影像,台下的民眾突然驚覺,原來一直倡議自由民主的美國,竟然還有許多的未成年犯名列死刑名單中。照片中的少年,就跟你我身邊的孩子一樣,純真無邪,最想要的就是一雙nike球鞋,可是他們今天卻成了死刑犯?為什麼?Toshi 娓娓道來一個個貧窮的青少年,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在最青春的年紀裡,成為美國監獄裡的重刑犯?

Micheal要的只是一雙NIKE的球鞋
Michael,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孩子,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高。黑白照片中,還隱約看得見那屬於少年臉頰上的斑點,雙腳穿的是最受時下年輕人歡迎的NIKE球鞋。在他照片後面的,還有他的外祖父母,以及他寫給外祖父母的信。用鉛筆寫的信中,他文法語句不通、拼字錯誤連連:我要一雙有這個標誌(畫上NIKE的標誌)的球鞋。信封旁畫著和平的標示,寫著「PEACE」。
Michael是Toshi Kazama第一個拍攝的少年死刑犯。一九九六年Toshi Kazama經過八個月的交涉,通過獄方重重阻擋後,終於得以跨進阿拉巴馬監獄,這所號稱全美高度警戒的監獄。他以為自己見到的將是銬著手鐐腳鐐、面目猙獰的犯人。
「可是在我面前的,是個很普通的小男孩,就像我孩子班上的任何一位同學一樣,那樣地普通。」Toshi Kazama描述第一次見到Michael的印象。
面對眼前的Micheal,Toshi Kazama心想:我如果是他,一個等待著處決的少年,會希望別人怎麼對待我呢?Toshi Kazama於是緊緊握著Micheal的手、給他一個擁抱,並親著他的臉頰。
「這樣的擁抱和接觸,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的。」因為在美國有些州,按照監獄規定,死刑犯的家屬是無法接觸到他們的,每次見面只能隔著玻璃、通電話,直到他們被執行死刑的那一天,他們的家屬才能真正碰觸到他們,而這個時候,他們的家人,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因此,當Toshi Kazama得以進入戒備森嚴的監獄,甚至能接觸到連家屬都無法接觸到的少年死囚時,他知道這些單純的擁抱和握手對他們的意義,因此他堅持,「將他們作為一個人對待」,而這也是後來Toshi Kazama拍攝其他少年死囚時,和他們的相處方式。

面對一個可能消逝的生命,家屬卻選擇中途退出
Toshi接觸的第一個少年死刑犯Micheal,母親在生下他時,只有十五歲,加上濫用毒品,使Micheal一出生,腦部一部份就無法發揮功能,他的IQ只有六十七,相當於小學二年級的程度。這在Micheal居住的小城鎮,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
讓Micheal變成死刑犯的是兩個犯罪現場及兩起兇殺案,死者分別是七十六歲的老太太和七十歲的老先生。這兩件兇殺案發生時,Micheal都在現場,根據他給警方的供詞,他知道是誰犯下了罪行。即便是犯罪現場採取到了不屬於Micaeal的手紋,可是檢察官卻只對他一人提出告訴,陪審團後來認定Micheal有犯罪事實,判他終生監禁。可是這樣的判決,卻遭到法官駁回,而將Micheal處以死刑。
在為期三週的審判中,Micheal的外祖父在第三天,便因為覺得案件沒有希望,而選擇中途退出,不再參與審判。即使,那意味著外孫的生命,將在不久之後消逝於這個世界…
類似的問題,普遍呈現在Toshi Kazama所拍攝的二十位少年死囚的身上。
Christin,凝視著鏡頭,豐腴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她是美國最年輕的女性少年死囚,十六歲那年,Christin連同男友將曾經介入他們關係的第三者女孩聯手擊斃,她並用石頭重擊受害者頭部,並將頭皮撕開,取出一塊頭骨放在自己口袋裡。
我們無法從Christin的表情上,分辨出犯罪者的特徵;只知道她對愛有很強的渴望。我們也無法從她的犯行中,全然地將罪惡歸咎於她一人。在Toshi Kazama的拍攝工作中,他看見了每位少年死囚背後籠罩著那片巨大的死亡陰影,接觸了少年死囚的家屬後,Toshi Kazama更瞭解到這片陰影的聚成,導致了鏡頭前每一張年輕臉孔的出現。簡略說來,他們都很貧窮,上一代的教育程度不高,他們生長的環境缺乏愛。
Toshi Kazama造訪了Christin的母親,鏡頭前的母親,會流淚,會傷心。但是當鏡頭停止拍攝後,Christin的母親便和身旁的男友笑鬧了起來。當被問到多久去看女兒一次時,她沈默了。家屬的沈默,也讓獄中的少年死囚背後那片陰影,更加巨大了。
然而,家屬的愛與力量,卻也能讓少年死囚擺脫死亡的陰影。Toshi Kazama所拍攝的二十位少年死囚中,Shareef在經歷兩年半的牢獄之後,最終獲得釋放。
紐奧良的一個地區發生了兇殺案,由於是觀光區,警方在壓力下極力要找出兇嫌。案發時,Shareef正在打籃球,而當時有超過一百個人以上看著他打球,但是檢方卻要求證人做出對Shareef不利的證據,Shareef因此名列少年死囚名單中。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Shareef是冤枉的,但是他最後能獲得釋放,是因為他有一位很愛他的姊姊!」這是Shareef比其他少年死囚幸運的地方。Shareef的姊姊用盡各種方式,找到了一位終其一生都在為他人義務辯護的律師,也讓Shareef重獲自由。

來自Sean Sellers,一封美好的信
整座奧克拉荷馬監獄建立在地面之下,為的是遏止受刑人逃獄。Sean Sellers便是在這座監獄裡等待死刑的到來。照片中的他,稍稍地側身,右手在身後插著腰,左手的大姆指帥氣地放進牛仔褲前面的口袋中,臉上的微笑是那麼自然和安詳,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死亡。這是Toshi Kazama為Sean Sellers在人世留下的最後的一張照片。
當時Toshi Kazama在拍完照片後不久,就收到了Sean Sellers的來信。Toshi Kazama形容:「我只和他見過一次面,並為他拍照,而這封信是我所收到最美好的一封信…」Toshi輕聲唸著Sean Sellers的信
我很高興,能看到你的作品。你似乎是有溫和的靈魂和許多熱情的人,這些都是可以讓這個世界更美好的東西。我即將被處決,這些照片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的照片,但是至少可能是最好的照片。有了這些照片,我的朋友跟家人可以受到這些照片的保佑,謝謝你,Toshi。
這封信為Toshi Kazama帶來極大的鼓勵,也成為他日後堅持繼續拍攝少年死囚計畫的動力。
可是當Toshi收到這封信後不久,Sean Sellers的律師打電話給Toshi,告知他Sean Sellers即將被執行死刑,Sean Sellers希望Toshi Kazama能以朋友的身份到場,為他的死亡作見證。
「我希望我見到的、拍到的人,都不會被執行,而他是第一個…我只見過他一次,幫他拍照。他竟然會要我以朋友的身份去見證他的死亡,這代表他根本沒有朋友!這是個很艱難的決定…」
Toshi Kazama最後拒絕了Sean Sellers,因為那時他覺得若他真的看著Sean Sellers在他身旁死去,他手邊拍攝少年死囚的計畫,將無法再進行下去,他寫了封信給Sean Sellers:「我希望我能以朋友身份在場,但是我沒見過任何人在我面前被殺,這跟死亡不同…如果我去了,我會將自己給逼瘋的,…我會在那一刻,在紐約的家中,安靜地想著你…」
一九九九年,二月九日星期二,奧克拉荷馬半夜,紐約凌晨接近一點鐘。Toshi Kazama在紐約的家中清醒著,家人在旁邊都睡了。他靜靜地盯著牆上的時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時鐘指到一點整, Sean Sellers的死刑開始執行,第一劑化學藥劑,注入他的身體;一點零五分,第二劑化學藥劑注入;一點十分,第三劑化學藥劑,注射進他的體內,然後肺部傳出「砰!」爆裂的聲音;一點十五分,宣告Sean Sellers死亡…
Sean Sellers被執行死刑後,Toshi Kazama有三個月感到非常地沮喪,無法繼續進行拍攝計畫。最後讓他重新拍照的是他手邊那封Sean Sellers的信,「這封信告訴我,我做的事對社會是有意義的,他給了我很大的激勵,讓我能夠繼續我的計畫。」

選擇電椅?還是注射化學藥劑?
Toshi Kazama拍攝的少年死囚中,已有三人被執行死刑。在他拍攝的照片裡,還有執行死刑的工具。不同的監獄,執行死刑的工具不同。一間小房間內,一張看似手術床的設備,便是執行注射化學藥劑的刑場。Sean Sellers還在人世的最後一刻,便是躺在這樣的一張床上。
簡單的一張床上,橫列著數條固定受刑者身體的固定帶。床的兩側,像手臂般地伸出了兩條板子,板子上的圓環,是為了牢牢地將受刑人的手臂圈定在板子上,因為,三劑化學藥劑,每隔五分鐘,就會經由受刑人被圈住的手臂,注射至體內。
黑白照片中,白色的小房間內,除了黑色的床,還有掛在白色牆上的兩具電話。獄方人員說,一具電話可接通典獄長辦公室,另一具則是直通州長,這也是受刑人在被執行死刑前唯一的生還希望。因為只有州長有權在行刑前,暫緩死刑的執行。
掛在牆上的電話,在死刑執行的前一刻,被期待著能夠鈴聲大作,這不僅代表挽回一個珍貴的生命,也代表著那些執行死刑的人,今天無需成為「執行者」。
期待中的鈴聲,曾經響起…像是傳統戲劇中,斬於市的犯人,低著的頭顱,和大刀高舉的劊子手,在一匹快馬嘶鳴中,帶來一句清晰而力道十足的:「刀下留人!」寬慰了那些在死亡邊際、緊繃地幾近脆裂的人心。鈴聲響起時,那些以為逃離死亡陰影的受刑人、執行者,在滿懷著希望的同時,電話一頭傳來的竟是:「我只是要確定,今天的死刑會準時舉行。」
人類的殘忍,莫過於此…
一幅被命名為「Yellow MaMa」的照片,是阿拉巴馬監獄為電椅起的名字。在這個小房間裡,Toshi第一次進來就聞到電線的燒焦味,這便是執行死刑時,受刑人全身通電後,遺留在房間內屬於死亡的氣息。
執行電椅通電的是兩個按鈕,每次執行死刑前,會有兩位執行者一同啟動,在隨機抽樣下,只有其中一個按鈕會讓電椅通電,但是兩位執行者並不知道是誰按下了那個啟動的鈕,因為誰也不想成為殺人的那個人。
以電椅為執行工具的監獄,認為注射化學藥劑是不人道的。根據他們的說法,電椅一經通電後,立刻腦死,受刑人並不會感到痛苦。但是注射化學藥劑需要歷時十五分鐘,對受刑者來說,時間過長。再加上需要經由受刑人手臂注射,如果管子沒插好,還會拖延時間。此外,當第三劑化學藥劑注入體內時,肺部會崩掉。
然而以注射化學藥劑為執行工具的監獄,則認為電椅不人道。因為坐在電椅上的受刑人,一經通電後,眼珠會彈出來,全身燒焦,身體的液體也會隨之流出。但是化學藥劑頂多只是身體內部的損害,身體可以保持乾淨。
聽到這樣的說法,Toshi Kazama不禁想問:「你試過嗎?有哪種殺人的方式是人道的?不管是假以戰爭、宗教、正義之名?」

受害者家屬
二十位少年死囚,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故事遭遇,Toshi Kazama不但拍攝少年死囚和他們的家屬,也拍攝犯罪現場,以及受害者的家屬。拍攝少年死囚,Toshi Kazama感受到他們身後那片巨大的陰影;而拍攝犯罪現場時,他看到了美好的生命被剝奪,這也同樣讓他感到悲傷。
照片中的女孩身材嬌小,十足的東方臉孔,她是一名全家慘遭殺害,唯一倖存的越南女子。兇殺案發生當晚,這名女子因為躲在冰箱內,才從槍口下逃過一命。
「我能遇到這個女孩子,是我人生很大的保障,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在一個晚上她失去了所有家人,她花了一年時間,才走出來。但她身上的傷痕永遠存在,但是她希望對周遭社會有所貢獻,將自己的悲傷仇恨轉化成力量,貢獻給社會其他人!」
Toshi Kazama看著照片中瘦小的身影,不斷地重複:能遇到這名女子,對自己的生命來說是多麼美好的事。Toshi Kazama說:「如果今天我也是受害者的話,我希望能和她有相同的勇氣!」
「許多受害人或家屬會覺得社會或其他人對不起他們,所以他們有權以更粗暴的方式對待別人。受害者家屬的反應各不相同,但我尊重他們。」Toshi Kazama提到,他和許多受害者家屬碰面,他們起初都有種以牙還牙的心態。在加害者被執行死刑前,他們都認為要用死刑這種方式,才能得到痊癒。但是一旦死刑執行後,他們反而說「這根本沒有任何改變,因為我們最愛的人已經走了…」

死刑能解決犯罪問題?
照片再度回到Micheal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在這張照片中,Micheal笑得開心極了。在第三次審判,Micheal改判終生監禁,似乎這個生命擺脫了死亡的陰影,但這是否就是所謂的Happy Ending?
Toshi Kazama所拍攝的少年死囚,沒有刻意的表情,也沒有刻意的姿勢,就像任何一個你所見過的少年孩子,那樣地普通。但是,他們的背景是什麼?以及他們為什麼這麼做?還有受害人的情況…都是他在拍攝這個主題時所關注的問題。
Toshi Kazama所拍攝的二十位少年死囚中,有人已擺脫死亡的陰影,從死亡名單中被剔除;也有人早已不在死亡名單上,而是永遠地消逝於這個世界;還在名單上的,依舊為身後那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而這片陰影,同時也籠罩著不同社會的每個人。Toshi Kazama說,他拍這些少年死刑犯不是要說服大家都來反對死刑,而是要大家思考這些少年犯為什麼犯罪,這些少年大多數家中貧窮,極度欠缺愛,死刑最終並沒有解決這些犯罪的原因。而這也是Toshi一直強調愛與和平。

(原文刊登於司法改革雜誌雙月刊第54期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