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惡真相》觀後感：「真實」如何被我們想像？

文／EJ（廢話電子報特約記者）
    

真相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偵探必須抽絲剝繭、懸疑片的揭露令人大呼過癮。而現實中，我們同樣期待司法能揭露謊言與錯誤，讓大眾看見真相。《墜惡真相》（以下簡稱《墜》）看似是這麼一部電影——案件發生，隨後各方人馬展開調查。觀眾看著劇中人物互相對質，心中也升起幾個推論，等著電影尾聲驗明真偽。

然而，這卻不是《墜》想要說的。現實地說，現實世界中我們往往無法得知「真相」。縱使現代科學技術與調查能幫助我們提高準確率，可沒有人能100%確定真實情況——畢竟我們沒有時光機。所以，當人們都在好奇地追究：「真實是什麼？」《墜》卻把另一個問題塞給我們：「什麼是『真實』？」

進入司法之後

「我沒殺他。（I did NOT kill him.）」劇中，女主角向律師強調自己沒有殺害丈夫；然而，律師卻回應「那不是重點。」不僅是因為主角這句話無法證明他的無辜，更因為律師知道：主角實際上究竟有沒有殺人，在法庭上反而是次要。重點在於，他們能不能找到一個情境能說服陪審團與法官。

《墜》寫實地揭露了進入司法程序造成的改變。第一，最直觀的，就是案子需要作出判決；其二，以電影的例子來說，女主角本人和案件被迫攤在社會下讓大眾知道。

先從前者開始，主角上了法庭，他想要被判無罪。在電影的一開頭，律師向主角說明：如果你想要勝訴，目前最有效的策略是證明丈夫是自殺的。主角不認為真相是如此，也不想採取此一策略。但律師——一個比主角更懂得法庭語言、與其運作模式的人——了解在法庭上，「真實情況」無法勝訴，而是在現有證據下最有說服力的說詞。從此處開始，《墜》向觀眾揭露，法庭更像是解釋的競技，而在這場競技中，究竟軌道是偏離抑或接近真相，從來不得而知。

因此，做出判決之前，這些「法庭專家」們就已經開始創造事實。「你得開始從他人看你的角度去審視你自己。」律師深知這一點，而在法庭上，要如何說話？要說什麼內容？這些東西在被表達出來之前——如果想贏得勝利的話——都必須通過「他人眼光」的檢核鏡。當事人經歷的真實情況從來不會是萬能解藥。

這些他人眼光的考量篩選，對於檢察官來說也是一樣的。這連結到第二點：被看見、被知道。我們先從法庭內開始。縱然無從得知雙方呈現的「證據」為捏造與否，我們也需要探問：倘若這些證據都是真的，它們就可以被接受了嗎？

《墜》中有一段讓我非常震撼：主角被迫揭露自己雙性戀的性傾向，而案發前他正和一位來訪的女學生在家中有些曖昧的談話，檢察官因此質疑主角是否在勾引對方？

讓我們一步一步來看，性傾向與談話兩者都是現實，但當兩個現實抽離脈絡被組合起來時，卻創造了一個新的「證據」。如果再深入探究一些，我們還能發現，這個組合過程往往參入了對特定群體——尤其是弱勢群體（在電影中，即是人們不一定有所認識的雙性戀）——的標籤。

這或許是真實最弔詭的辯論：就算在證據都是真的的情況下，被裁減、挑選，加入刻板印象和社會眼光的「事實」，和實際情況已拉開一段不小的距離。而司法程序本身在這道料理中功不可沒。或許說，正是此一程序促成了這樣的「創造」。

結束......了嗎？

《墜》最難能可貴的，不僅是細緻呈現法庭裡發生的事，更因為視角聚焦在母子身上，觀者能更貼近他們的情緒，看見兩人的關係隨著程序進行而有波動。

「我不是那個（法庭上被呈現的）怪物。」母親對孩子這麼說。作為一個面對相異場合會技巧性迴避問題的人，我非常能理解人會選擇呈現給不同對象看到不同面向。而當這些面向去掉對象、脈絡之後被攤開來，光是知道這些資訊就會為關係帶來重擊。《墜》血淋淋地把夫妻兩人關係的搖擺呈現出來，並試著去探問：那，之後呢？

就算無罪、勝訴了，母子兩人也已不可能回到以前的關係。勝訴的「勝」頗有誤導的意味，讓人以為這就是一種勝利，就像比賽拿到獎牌很開心，而開心之後繼續正常生活。《墜》在呈現司法之餘，也貼近母子的情緒，讓觀者不禁擔心：「（不論勝/敗訴）他們之後還有可能一起生活嗎？」這巧妙地勾出一大重點：勝訴的「勝利」之後絕對不會是習慣的日常，反而是更攸關修補。修補不同於有結束點的司法，是長期的、人和人之間共同協商的課題。

活下來的人如何繼續生活？

這個問題可以有非常多不同的方向。從兩人開始，他們要如何對於法庭上被迫揭露的（本來不想讓孩子知道的）事情做出反應？少了一個人，家庭的金錢與照護要怎麼重新被調整？更擴大一些來說，在審判中接受公眾討論的主角，以後還有可能繼續寫作出版嗎？孩子和他人接觸時會不會被特別關切？以及，面對父親死亡，調查與程序中造成的心理負擔，又會如何在母子關係中出現？他們又要如何與其共存？

上述這些問題，都是活下來的人要面對的。《墜》的大半情節都在法庭中，然而透過母子兩人的行為和情緒，我們能想像到在判決結束後，許多事情才正要開始。司法固然須追求真相，但在司法之後，人們如何面對情緒與社會，如何繼續生活——這些切身的面向也極須被關注、討論。

《墜惡真相》電影

法語片名：Anatomie d'une chute

導演、編劇： 潔絲汀．楚特（Justine Triet）

台灣上映時間： 2023 年 8 月 2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