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失控的照護》:失控的是制度不是照護
文/陳秀蓮(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理事長)
故事從檢察官大友進入孤獨死的現場開始,肉眼可見的髒亂,沙發上的屍水,透過螢幕彷彿聞到垃圾混雜屍水的惡臭。電影以兩條故事線進行跟比對:一條是長照居服員斯波為何殺人;一條是檢察官大友如何將其定罪,帶出這部電影要告訴觀眾的幾個概念社會安全網、長照悲劇、家庭責任、家庭羈絆,帶出討論最後試圖顛覆。
電影裡有幾段重要的辯論,一邊是位於社會安全網內,接受良好教育經濟無虞,受到大眾尊敬的檢察官大友,母親年邁出現失智症狀入住安養院。另一邊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斯波,長照父親多年,掉落出社會安全網,父親過世後轉職居服員,選擇以極端手段追求他認為正確的事,幾段辯論都是圍繞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位置出發。
為了照顧長照失智的父親,斯波沒辦法出去工作,求助社福單位認為他有工作能力而遭拒,在親情的羈絆下,求助無門存款坐吃山空,日復一日把屎把尿看不到出路,最終崩潰。面對檢察官質問,照顧家人怎麼會是枷鎖,只要繼續努力就可以了,你們只是放棄了,殺人就是不對。斯波幾次反問大友,用詞直白點出核心。檢察官大友的生活有太多選擇的餘裕,如斯波的一般家庭卻沒有條件選擇。大友的母親入住安養院,幾場大友探望母親的場景,我們可以看到她母親都是乾淨體面的。對比一開場的孤獨死現場,以及電影中主要集中在失智症的長照現場,人如何活得慢慢失去掌握生活的能力,失去求助的動力,綁死在消耗身心的循環裡,人要活的體面是要條件的。
以台灣目前強調飯店管理專人照顧的養生園區,一個月收費為3-8萬,不含保證金且前提是生活可以自理,沒有一點經濟基礎是無法入住的。台灣目前最多的則是養護機構、護理之家,費用為3萬至4萬一個月,收容生活無法自理,需要重度人力照護的受照顧者,照顧人力來源以外籍看護工居多。除了物質經濟上的花費,面對長照壓力的家庭還要面對親情、家人羈絆、不孝拋棄父母的孝順魔咒,混雜無力自責愧疚的心理壓力。因此月薪20000萬沒有勞動法令保障的外籍看護工,就成了台灣長照的安全網。
我們正面對一個高齡化少子化的現實,醫療的進步讓人更長壽,未來長照需求只會增加,但人力卻越來越少。活著不是問題,如何活才是重點。台灣現行的長照制度提供極少的公共服務,導致照顧者,多數為女性,媳婦或女兒與受照顧者相互綑綁在家或選擇聘僱外籍看護工,是一個國家退位私人家戶承擔照顧責任的制度,導致家人殺害臥床親人的長照悲劇層出不窮,或放任外籍看護與受照顧者弱弱相殘,因勞動保障及長照資源不足,衍生許多對家庭看護工的歧視現象。根據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統計,2023年長照悲劇14起,2024年8起,平均每個月至少一起,追根究柢,悲劇來自性別、階級、勞動條件及社福制度的問題。
我們把上述的社會脈絡、政策制度及相關數字放回電影脈絡,重新去回答一個問題:
如果制度讓人活的半死不活痛苦不堪,我們能否輕易地批判斯波的殺人行為?隨著時代的發展,資訊流通快速卻片段破碎缺乏脈絡,我們傾向快速得到正確答案,因為那讓人找到立足點同時感到安全。但真相或正義本就沒有絕對的正確答案,如果我們停留在評判行為手段正確與否,卻不去思考制度給出什麼條件,人在其中又能如何選擇及行動,就不能促使制度朝著更好的方面修改。
勞工運動裡有一句話,每個勞工保障法令都是用勞工的命和血汗換來的。對我來說,刑事案件、工安意外、交通事故等有加害者的案件,終點不是懲罰肇事者,或是將殺人者判處死刑。我很喜歡電影最後一段的處理及光影運鏡,兩條故事線最終得到某種和解,電影沒有給出一個正確答案,卻指向一個方向,悲劇帶來改變的可能。我們應該去檢視結構的問題,如何讓保障更完善,讓社會安全網織的更密,承接更多掉落出網外的人,杜絕類似悲劇的發生,才是生命逝去真正的重量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