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我準備好了,典獄長》: 死刑執行不是被害人的「了結」
文/郭怡慧(政治大學創新國際學院客座副教授)
亞倫十四歲時,他的父親巴布羅.卡斯特羅(Pablo Castro)在德州聖體市(Corpus Christi, Texas)工作的超商停車場遭刺身亡,巴布羅生前是個備受親友愛戴、和善且熱愛釣魚的顧家好男人,他的驟逝讓少年亞倫傷心欲絕。
2004年案發當時,殺害父親的兇手拉米雷斯(John Henry Ramirez)只比亞倫大五歲,一個吸毒吸茫的十九歲小夥子作案後立刻潛逃出境。亞倫決心找出拉米雷斯,他將拉米雷斯的照片寄給《美國頭號通緝犯》節目要求報導,「就算沒有人在乎,還有我在乎。」他事後受訪時這麼說。
數年之後,警長來電告知拉米雷斯落網了。亞倫回憶:「我在法庭上看到他,還是難以相信他們真的抓到人了。」
拉米雷斯後來被定罪,判了死刑。他在死牢的十四年,每天二十三個小時都關在牢房裡。反對死刑的地區檢察官岡薩雷斯(Mark Gonzales)做出一項歷史性舉動,他要求德州刑事上訴法院撤銷拉米雷斯的死刑。地區檢察官因為道德因素要求翻轉死刑判決,這是德州史上前所未見的舉動,但法院駁回他的請求。
死刑不是被害人的「了結」
史密蒂.蒙德拉(Smriti Mundhra)製片、執導,獲得奧斯卡提名的《我準備好了,典獄長》紀錄了拉米雷斯遭執行前的最後幾天。片中我們看見拉米雷斯跟兒子伊茲說再見,讀出他寫給受害者巴布羅和亞倫的信,還有他與珍的相遇。珍是位讀經班老師,她每個月跟拉米雷斯會面,最終成為他的教母。我們跟隨著亞倫,經歷他二十年來心心念念的死刑執行,他在拉米雷斯執行前表示:「有人殺害你的父親,然後你要原諒他嗎?正義需要得到伸張。」
影片最後,觀眾看到亞倫最終釋出的原諒,雖不完美、充滿矛盾但非常誠摯,這形成本片的核心。這部片最令人心酸的面向之一是,即使單一受害者也會呈現出系列反應—在憤怒和渴望理解之間、在只有上帝才能做出的審判與定罪之間轉換。受害者並非一成不變,而是不斷改變、不斷學習、不斷在困惑中掙扎。
身為被害人家屬的亞倫,試圖理解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同時間,在另一幕,他坐在餐桌旁聽著拉米雷斯接受電台訪問,越聽越氣憤。當拉米雷斯回答電台主持人:「我已經為自己的罪行負責。」亞倫反嗆:「可是你逃了五年。」然而,在拉米雷斯遭執行那天,亞倫卻哭道:「我沒有權力審判他,那是上帝的責任。」拉米雷斯死後,亞倫告訴記者,死刑執行並沒有讓他感到「了結」:「今天有一條生命早逝,就像我十四歲所經歷的。我不會因此慶賀,這不是值得慶祝的時刻。」
被害人要什麼?這是令人百思不解的問題。被害人不是單一群體,而是涵蓋了不同宗教、文化和政治信念的人。而政客們早就發現,煽動情緒是獲得人氣的最快途徑,因此他們將自己塑造成反抗「寬貸犯罪者」的一方。
世界各地大部分的政客相信,若被認為對犯罪寬容,可能會斷送他們的政治生涯。學者們將這種現象稱為「刑罰民粹主義」,無論從美國到英國、從澳洲到台灣,民主體制都傾向於將大眾的憤怒和媒體的壓力轉化為更嚴厲的懲罰。
根據美國「安全與正義聯盟」的研究結果,大多數暴力犯罪受害者反對將長期監禁作為首要解方。三分之二的受害者認為,減少犯罪最有效的方法是擴大就業機會和確保住居安定,而非更嚴厲的刑罰。相較之下,超過三分之二的受害者表示,心理健康和戒癮治療、職業訓練和安置,才是打破犯罪循環更有效的策略。
成為加害者
至於拉米雷斯,《我準備好了,典獄長》一片深入剖析他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我被正式設定過四次執行日期,這是我唯一沒有抵抗的一次。」他說: 「這是我得以離開死牢唯一方法。我做了一件殘酷且令人髮指的事……我可以了結、停止痛苦了。我永遠無法彌補奪人性命的過錯,我也不指望能獲得自由,因為我是個殺人犯。」
本片並沒有詳細描述拉米雷斯十四年的死牢生活,他本人也拒絕將他的成長經歷為犯行開脫─儘管他十九歲犯案時只是個年輕人。「我不想老調重彈,很多人都有個悲慘的童年。」他說,但不是每個人都成為殺人犯。
根據我擔任律師和監獄教育者的經驗,我發現很多受刑人拒絕「以受虐經驗為藉口」,這跟大眾的印象有差異。因為對他們而言,拒絕用社會條件來解釋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尊嚴的表現。正如我過去寫過的文章提到,這種尊嚴反過來構成了他們人格意識的基礎。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窺見了拉米雷斯悲慘的童年,沒有一個孩子應該經歷那樣的恐懼。 「塑造我這個人的主要根源,就是我和母親的關係。」他說: 「我的母親對我進行身體、精神和言語上的虐待。在我小時候,兒福機構把我帶走,因為她用吸塵器把我打破頭。」他的叔叔也曾涉入幫派暴力。
紀錄片帶來理解的契機
這部紀錄片獲奧斯卡提名後,亞倫在《好萊塢報導》發表了一篇文章回顧這部影片,並解釋他同意受訪的原因:「以前我收到過很多來自記者和電影製片人的邀訪,通常我會選擇忽略。」他寫道:「對於反死刑的另類宣傳,我並不感興趣,因為那不僅會美化我的殺父兇手,還會把我描繪成渴望正義的嗜血惡棍。」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因為導演努力想了解,讓他逐漸信任導演。導演蒙德拉完成採訪十八個月後,帶著完成的影片回來為亞倫放映,並陪伴他觀影。亞倫在影片中發現:「影片捕捉到的畫面令我震驚:我臉上流露出從未意識到的深沉情緒,以及那些意味深長的沉默時刻。」同時感受到紀錄片帶來的安慰:「我生命的創傷獲得尊重的處理,多年的情感創傷,透過紀錄片意料之外的力量得到了修復,比如,讓我聽到殺父兇手的道歉。」
拉米雷斯的道歉信寫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們(被害人家屬),我奪走你們父親生命的時候,不是一個好人。我很抱歉對你們的生活造成這麼嚴重的影響…… 我無能為力,無法彌補。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做一個更好的人。」接著,拉米雷斯補充道:「我想讓你們了解,你們不是唯一的被害人,我的兒子也是被害人。我想跟你們說,我很抱歉。」
亞倫簡單地回答:
「我接受道歉。」
那一刻,他似乎改變了,平靜了許多。拉米雷斯的信,以及亞倫願意開信閱讀,為這個故事注入了一絲希望。
在此同時,拉米雷斯確認了一件痛苦的事實:亞倫並非唯一的受害者,他的兒子伊茲也背負著同樣的重擔。父子倆很家常地開啟最後的對話,彷彿這不是永別:「哦,你知道告別都很糟糕。」拉米雷斯說。接著,他對伊茲說,沒有他或許會更好,因為他可能是個壞榜樣。但他又說:「我活在這個世上,知道你會安然無恙,我會一直陪著你。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也讓我出現在你的生命中。」然後他們對彼此說:「我愛你。」「我也愛你。」最後,伊茲哭了出來。
珍.楚希悠(Jan Trujillo)則是安慰和恩典的化身,她原是女子監獄的讀經老師,2011年,監獄的牧師邀請她前去探視拉米雷斯。她回憶:「我心想:我該跟他說什麼呢?」虔誠的她決定讓上帝帶領:「主啊,請祢告訴我,求祢引領。」她驚訝地發現,拉米雷斯很健談。珍每個月都會去探望拉米雷斯,從2011年到2020年拉米雷斯被處決,他最後也成為虔誠的基督徒。某次,拉米雷斯問她是否願意當他的教母,因為他家人都拋棄他了,她答應了。「我原本是支持死刑的,但我花了很長時間去了解他這個人,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完全不同。」
珍朗讀著拉米雷斯的詩句:「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走偏了?」在拉米雷斯死前,珍用《聖經》詩篇第 30 篇內容反駁他:「我被害流血,下到坑中,有什麼益處呢?塵土豈能稱讚你,傳說你的誠實嗎?」根據這節經文,人類活著應該比在墳墓中更能表達他們的信仰,活著才能證明他們的道德承諾的價值和意義。
➤ 《我準備好了,典獄長》(I am Ready, Warden)影片介紹
➤ 回殺人影展8 Back to the 8th Murder by Numbers Film Fest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