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秘密的人—訪被害者家屬林作逸

文/蕭景云

當事情過去之後,我們逐漸安歇。

我們曾經因為哭泣而使得靈在世上現身,也因為事情的淡去而使靈安歇。

但是靈性從來未曾真正安歇,因為靈附在我們的生命記憶裡頭。

—余德慧《生命詩情》

 

青少年時期的林作逸(林作逸 提供)
圖:單車少年(林作逸提供)

見到林作逸之前,我閱讀了些網路上關於他的報導。

他還是個國中生時,一邊準備聯考、一邊接受失明的媽媽不會回家,死在台灣南端。得知這一切時,感覺那麼遙遠,而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死的?死前媽媽有沒有想交代些什麼?

還來不及想,生活的問題就把他給吞沒了:三餐、找新住所、即將要聯考、爸爸不回來、年幼的妹妹們該怎麼辦……。發生得太突然,彷彿媽媽只是去一趟永遠不會回來的旅行,哥哥姊姊得忍住情緒忙著打理一切,讓這個沒有父母的家還能運作下去。

雖然父親堅持母親是自己燙傷在醫院過世的,但「被父親的外遇對象殺害」這樣的懷疑,在警方辦案過程中,不斷地來來回回煎熬著。沒想到二十年後,林作逸三十四歲時,也失去了早已疏遠的父親,竟然是被同一個人殺害。

不知如何安慰受害人家屬,那就聆聽

我無法想像面對這樣的事情,會怎麼反應,甚至連怎麼安慰發生這些事情的人,好像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語。既然一直以來我的諮商工作就是以「聽懂」別人為主,「那就聽吧!」在見到林作逸以前,我替自己感到不安的心打打氣。

訪談那天,約在林作逸家社區的中庭。那天是假日,許多家庭進進出出,那個曾經奮力經營快破裂的家的少年,現在已經是個擁有妻子和一雙兒女、法學碩士和教育博士的國小老師了(編按:2017年本書再版時,林作逸正擔任新北市某國小教務主任)。

我的印象很深刻,他看起來溫文有禮,沒有太多我在創傷心理學教科書中看到的病態,可是在心理諮商、探討個人隱私的工作中,我認得那種「擁有秘密」的氣味。林作逸身上也有,那股濃濃的、防備著的、擁有秘密的氣味。

「雖然我被訪談過很多次,但這次我想講點不同的。」林作逸有點頑皮地說,「我想說實話。」這樣的開場白,我不禁覺得驚訝又好奇這是什麼意思?接著他提到媽媽過世後親戚的冷回應、不只一次有人為這個父母缺席的家庭募款卻失聯的經驗、同學帶刺地詢問學費補助怎麼來的……。長久以來為了「和氣」,這些事情不曾搬上檯面來說。對林作逸而言,誠實是一種冒險,每一次告白自己的「特殊待遇」,這些一連串的傷痛就得環環相扣著被提起,還是青少年、脆弱的自卑感與強烈不願被看不起的高自尊,矛盾地、強忍著、交織成守密的心網。

為求生存,嚴守家中巨大秘密

「我上高中、大學的時候,其實都不太願意說我曾經在育幼院長大的。」回憶起求學階段,林作逸刻意與他人保持距離,「也許是很害怕這樣的出身,會被周圍的人看不起,所以我得非常努力,別人在玩而我在讀書跟當家教賺錢,因為我還得保護這個家!」說起如何打工當家教、考取許多證照以更有競爭力,如果不知道他的生長背景,只覺得林作逸似乎很熱衷於賺錢,但沒有錢無法生活、照顧妹妹的焦慮,始終沒有在經濟狀況好轉後結束。

我好像透過這個生存焦慮,看見少年時期的林作逸,他與我在學校諮商中見到的貧窮家庭出身、熱衷於賺錢的孩子不同,他得很努力、不能透露出與其他學生有什麼「不同」,因為除了貧窮以外,還背負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殺人與被殺的秘密。與兇殺案有關連的人生,就像是曾經有悲慘過去的凶宅,在充滿競爭的價格市場會被標籤化、被便宜地處理掉。儘管這個秘密在升學、當兵、出社會工作緊守著,就連交往的女友們、已經結婚近十年的太太,都不曾從林作逸的口中聽到完整的經過與心路歷程,但林作逸內心就是知道,他有秘密,他自己也是另眼看待自己的一份子。

然而這個秘密不是林作逸獨有的。他的哥哥、姊姊、三個妹妹,在面對喪母、瞬間成為「被害家屬」,各自有各自的反應。

回憶起事件剛發生的時候,林作逸的第一個想法是「我得好好唸書!不能連學校都沒得念。」投身在學業之中,好像能築起一道保護牆,讓動盪不安的情緒可以加以冷卻。也許人在危難之際的看似冷漠,是一種保護自我的防衛機制,為的只是「還能生存」,這樣基本但必須的請求。

父母驟逝帶來的影響,至今不易說清

林作逸記憶中的哥哥姊姊,因為需要接觸其他大人,例如警察與法官傳喚、親戚師長關懷、鄰居或有心人士好奇的探問等等,憤怒與悲傷流竄在年輕的身體裡,迫使他們先行長大。而這強大的張力所造成的撕裂傷,我們看不見,林作逸當時也看不見,一直到出了社會、穩定了生活,這些傷才慢慢浮起來,但還是沒有人看見,也說不清楚。

而妹妹們當時年紀還小,彷彿在這突發事件中,只能不斷地接受被安排。育幼院的生活,林作逸只有短暫地待過,為了讓妹妹們還能有「家」的感覺,家人能在一起是極為重要的,於是他與哥哥姊姊週間住校,週末回育幼院手足團聚。妹妹們則是從小在團體管理中成長。林作逸只知道這樣的生活條件,也許在成長過程中有所影響,但那是什麼影響?他也說不清楚,只回應妹妹們的婚姻都很順遂,「還好嫁得不錯,」林作逸若有所思地重複著。也許是沒有答案,也許這是另一個更深層的秘密不容易說,但這種「與一般人不同」的感覺,卻再清楚也不過。

聽著林作逸講從小到大、努力撐起一個家,在他的生命裡是首要的任務,為了家他得很努力拚生活費、填補父母不能給的、壓抑脫序的各種情感、學習接納自卑所造成的缺憾……。於是我眼前這位積極向上、行事風格方正但敏銳於不公的中年人,帶有許多他無意識規範自我的切痕,彷彿為的是成為家庭的穩固基石,不同於我想像中需要接受幫忙的「被害人家屬」,強烈的「正向典範」是在苦難與壓抑中不經意型塑的結果。

當這些埋藏已久的秘密,隨著林作逸的父親被殺害後曝光。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對父親的感覺是什麼?」猜想著選擇與外遇對象結婚的父親,在已經有兩個小孩的林作逸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樣貌?

熱心教學與公益的林作逸(林作逸 提供)

圖:熱心教學與公益的林作逸(林作逸提供)

辛苦長大成家,終於體悟無緣長久的父母之愛

然而林作逸開始回憶起小時候父母同住時,父親早出晚歸,照顧著失明的母親,也會幫忙做家事跟管小孩。「也許那時候是最快樂的時光了吧!我沒有恨他,甚至覺得他以前是個不錯的父親。」雖然有一度不明白他為何要拋棄這個家,但一家子全都是需要照顧的人,經濟與照顧責任的重擔也許是過於沈重、變成強大的推力讓人想逃離。「失去父母的家庭,可以理所當然地取得更多社會救助資源,我想我父親是做了一個很困難的決定。」面對這樣對父愛的詮釋與抉擇,換成是我說不出話來了……。

「有時我想母親還在的時候,我還有些記憶,但妹妹們可能都不記得了。」林作逸談到他的母親,似乎在積極向上的奮鬥史分享中,首度透露出一絲不捨。「因為失明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不多,不過至少還能用電鍋煮飯。我好像還記得那個滋味。」林作逸感嘆地說,那些過去的時光,沒有因為殺害父母的人也死去而能回得來,未來可以如何好好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他很珍惜現在的家庭。

既然家庭對林作逸來說那麼重要,現在他與夫人之間是如何結婚的呢?我忍不住好奇,想多了解他的戀愛史。

但比起如何教育兒女、犯罪被害者保護議題該如何改善,林作逸談起他過往的情感經驗,是我少見的「乏味」:認識、交往、分手不到五分鐘就講完了。我不氣餒地問些細節,他才透露出些相處過程。「我不曾表態過我父母過世的細節,只有第一個女朋友知道我家境貧窮。我不會提家裡發生過的這些事,直覺對方如果知道就不會繼續跟我交往下去了。」林作逸感慨又無奈地坦承,總是有個秘密阻擋著親密關係,而無法坦承所延伸出的隔閡感,女孩子總是能敏覺到。所以當父親被殺害的報導被妻子看見且願意接納時,他反而鬆一口氣,終於可以開始享受不再有秘密的夫妻關係。

感同身受,更想投入犯罪受害人保護工作

在擁有工作、家人、買了房子等等看似幸福的一切,林作逸深知他這一生所歷經的,似乎因為「懂了」這些一般人不會有的經驗,而可以為別人再做些什麼,幫忙因為犯罪事件受到傷害的人們,獲得更深層的同理與修復。「我時常在想,如果當時有些什麼樣的資源進來,我們一家人的人生會不會有什麼不同?」這個念頭讓他開始更加投入犯罪被害人保護的工作,把他的經驗化為改善制度、獲得重生的起點。

 

擁有秘密的人,在秘密釋放之後,曾經束縛的靈魂逐漸安歇。

而靈性未曾真正安歇,生命記憶得知痛苦為何物。

世人不再為此而苦難,心才能得以平安。

—余德慧《生命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