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在最接近死亡的邊界上:《劊子手的一天》之政治提問

孫瑞穗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博士,婦女新知基金會董事)

      紀錄片一開始就是關於如何面對「結束」。

     月黑風高之際,端景深處慢慢淡入一座結束生命的古老刑場。高灰的圍牆外只見稀稀落落的路人,昏黃的街燈加上哀戚悠遠的狗嚎聲,導演以親臨現場的紀錄片形式婉轉地將我們的心靈帶到最接近死亡的邊界上。

     這兒是印度古老的絞刑刑場Alipore Central Jail,政府定期將那些被法院判處死刑的人送到這裡來,雇用職業劊子手來執行那看起來有點殘忍的絞刑,一種自中世紀歐洲流傳下來實踐社會正義的傳統儀式。

     受訪的這位職業劊子手並非刻板印象中一臉橫肉的惡徒,而是一生奉公守法信奉神祉與紀律愛妻愛家又心地善良的滿頭銀髮老爺爺。他只是一位被國家雇用的公務員,一個為了養家餬口的專業殺手。他默默地希望這門「獨家技術」可傳承子孫,最好政府明訂法律頒發證書,讓他的後代都能混口飯吃。

     這是一樁1990年發生在Birbhum省kuludihi村的姦殺案,青年Dhananjay Chatterjee被控涉及強姦謀殺少女Hetal Parekh,因而被最高法院判了死刑。這件死刑案由於國內廢除死刑運動不斷反駁上訴,前前後後纏訟了將近十四年。正是在2004年即將執行絞刑之際,劊子手老爺爺突然變成了媒體爭相訪問的焦點。

     導演有意在執刑當天來做現場訪談,並故意將攝影機放得很低很低,象徵著他在爭議中的低姿態。仰角鏡頭所展開的畫面上,被放大了的劊子手的頭和嘴正向導演鉅細靡遺地交代他如何「專業地」面對犯人的生命和死亡。

     「一般來講,絞刑前的準備工作比較重要。像我,執刑前三天是絕對不跟人說話的,因為我必須準備心情。日子越接近,我的壓力越大,所以我經常需要藉由向神禱告來讓我得到平靜和力量。…面對罪犯較難,他們通常因為無法面對死亡,所以有時會瘋狂大叫,撞牆,甚至試圖掙脫。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瞭解罪犯是怎麼犯罪的,才能懂得如何適當地讓他就範。… 絞刑現場反而簡單,我們只要將刑台準備好,把絞刑的繩索綁好,也許需要一兩位助手幫忙抓住罪犯讓他的手和頭都適當地被入圈套牢了。… 這時只要輕輕一推,讓罪犯從刑台上掉落,不消一兩分鐘,他便斷氣而死。…」(筆者簡化了片中冗長的口白,只摘錄重點)

     說時遲,那時快。鏡頭突然開始搖晃起來,慢動作影像滯留的畫面,讓受訪現場的所有人,甚至觀眾,一瞬間頓入歇斯底里狀態。剛剛理性交代完如何執刑的劊子手,這時候如同起乩般地轉身對著牆上印度女神像Shiva膜拜起來,口中唸唸有詞,祈求著神靈原諒即將被吊死的犯人並釋放他的靈魂。然後,又轉身向著死去父親的靈位,高舉雙手祈求原諒因為職業而必須殺人無數的他,並保佑子孫們的靈魂也能夠生生不息。

這是一個相當歇斯底里卻又引人深思的情緒場景。

     導演通過劊子手執刑這一天的心情起伏和敘事,讓在印度已進行了將近十多年廢除死刑運動的政治立場式辯論變得更有人性,也為反對死刑陣營中那常被掛在嘴邊的「國家暴力」和「體制殺人」等簡單論證中,切進了人道主義的鏡片。於是我們在「體制」面向中看見了「人」,看見了執行體制暴力的殺手其實也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社會底層的「窮人」,他不過是仰賴「殺人」這個專業為生罷了。

日頭落山,行刑時刻就要到來了。

     大批的媒體記者終於耐不住氣闖入劊子手的家,不斷地追問他:「你是否信仰『以眼還眼,以命償命』的道理?」,「你難道不覺得『死刑』將毀滅另一個家庭,製造另一樁人倫悲劇嗎?」「如果今天政府下令廢除絞刑,你還會堅持執行任務嗎?」……

     在不被專業保障的群眾和社會發問場景裡,劊子手不再像之前私人訪問中那樣勇猛直言了,他血壓不斷升高,終於因為壓力過大而在刑場上昏倒了。再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然而,故事正就是在混雜了尖叫聲和救護車長鳴聲那充滿諷刺又開放式的結局中嘎然而止。

螢幕上突然嵌入一句畫外音口白,也是導演Joshy Joseph心中真正的政治提問:

「死刑中令人恐懼的細節,催生了比死刑存廢更迫切的政治議題。」

     它似乎提醒著眾人,面對死刑,存廢不再只是道德重整的問題,而且是關乎定義死刑背後整個體制設計及執行專業與信念之細節,因為那才是正義如何被體現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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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影展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