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無法類比:再談被害人

採訪、整理/ 王佩淇,圖/ 林慈偉、Artemas Liu

 

13。

這是2018年5月發生在台灣社會的命案數字,短短半個月內,十多起凶殺案連續發生,造成社會驚懼。慘案發生在最普通的生活場景,悲劇的降臨從來不曾挑對象,你我都可能成為受害者。

或者成為加害者。

人們很容易想像自己成為受害者,不過可能極少人曾想過,自己也有可能加害他人。人們總以為犯下凶殺案的都是「泯滅人性」、「冷血殘酷」的惡人,可是人有百般面貌,殘酷的事實卻顯示,這些所謂的惡人,與你一同呼吸行走、坐臥生活於城市中,可能是你的課程教練,可能是你的多年鄰居,甚至可能是你最親的枕邊人。這些兇手頭上沒有長角,你無從在生活中辨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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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死聯盟在連串兇案發生之時無法置身事外,成為一股無從發洩之怒的出口。網路上的謾罵留言、直接打來辦公室的質問電話之外,騷擾甚至伸長了手,找上工作人員的私人號碼。有人覺得廢死聯盟是邪惡代言人,幫助兇手、助長犯罪;有人以為廢死聯盟站在善良百姓與受害人的對面。人們想像,或者無從想像,廢死聯盟腦袋裡都在想什麼。面對極端的反對者,面對凌厲的質問,廢死聯盟執行長林欣怡有話要說,而這些話通常不是主流媒體樂見從她口中說出的。延續廢話電子報103期的報導,林欣怡被問及如何看待與面對被害者。

 

Q:面對最極端的反對聲音,你有什麼話想對這樣的人說?

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你不能歸納一個類型。至於有些人為什麼強烈反對,我想到有幾個可能。首先是常接收到的直接謾罵。有時候,有一些人,我聽到電話打來的人講話敘述的方式,即使在電話這一頭,我彷彿可以想像他的狀態,似乎可能也是一個弱勢的人,一個在社會裡不能被接受的人,所以可能他在死刑的議題上罵我們,可以讓他跟大眾有連結。也有些人是很強烈的覺得需要有安全感,而死刑正好是一個大家比較習以為常的方式,它長久存在於司法,存在於人類歷史中,這或許也使得人們想法較為固著,會對改變有較強烈的反抗意見。

另外有一些人,我稱他是擁有質樸的正義感。這當然是一種很珍貴的特質,但是,正義感可否更細緻地想?正義只有這個面向嗎?你以為的正義會不會對其他人有侵害呢?可不可以不是只憑自己的情感去做出一個反應,而是願意大家一起練習,多看一些資料、多做一些討論再來做出回應?

很直覺性、情感的反應,比方說很多人會講到處以死刑才是對被害人好,要顧及被害人跟家屬的感受,但卻沒有往下更細的討論。

我們也會遇到,有些案件,被害人同時也是加害人的親人,比方說孫子殺了阿嬤,那加害者的母親,她同時身為加害人與被害人的家屬,她的處境是什麼?

也有些被害人家屬會說,國家為什麼要把這個責任丟給我?他們不見得支持廢死,但也會覺得為什麼我要成為國家殺人的原因?

問題不會總停留在表面,面對所謂被害人要的正義,真的需要多做一點思考。

可是如果只憑自己的情感去做出反應,而且是很直覺的、情感的反應,就無法去往下思考,討論更細的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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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面對人們受傷的情感,以及一股想對加害者強烈地除之而後快的情緒,該怎麼看待?

我不能立即回應,只是,我能夠呈現的是其他面向。

比方說,很多人看到冤案會嚇一跳,驚訝於我們的司法中,冤案的比例之高。想到有些人會因為這樣而死亡,就會促使有些人會願意多思考一點。不過,還是要看這個問題跟你的距離是多近或多遠,如果死刑案件離你很遠,自然不會引起你的思考。死刑議題複雜,需要長久累積一定的資訊,才有可能會做出改變。

Q:如何看待加害人的家屬?

我會覺得,家屬可能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件事情,因為從來沒有人會想過,竟然,我的身邊,你可以想像嗎?你的親人犯下了這樣的事情。我覺得沒有人「會有準備」。

對加害者的家人來說,那是需要時間去接受的。他們也受到傷害,他們也是受害人。加害者家屬跟被害者家屬都同樣受到傷害,他們都需要時間去理解這件事情, 以及,他們都同樣需要被幫忙。

正因為經歷著這麼衝擊、無從準備,也無法想像的事件,加害者家屬跟被害人家屬的心境是複雜的。我們無法,也不能揣測,他們現在是這樣想,以後會怎樣想,  我們真的不知道。

從廢死聯盟的角度,我們談加害者跟被害者家屬,我們覺得兩邊都是被害人,都是受到傷害、遭受劇變,但不知道怎麼面對的一群人。

Q:那被害人的家屬呢?像是白冰冰女士這樣的受害者家屬?

我不認識白冰冰女士,但她是我媽媽很喜歡的演員,所以我看過她的一些演出。白冰冰女士在台灣社會是一位優秀的女性,她有很辛苦的過去,在遭遇到女兒被殺害的時候,很堅強的面對。但我曾經想過,在大眾沒有看到的時刻,是不是也有需要人幫忙的時候?有沒有人幫助她,或者是否有這個可能是,她覺得自己是個堅強的女性,不應該展現脆弱的那一面,不應該示弱。她是否支持死刑是其個人的決定,我們必須尊重,但是若我們從關切被害人的角度出發,我想知道的是,她是否感受到被支持。

被害者家屬得到怎樣的幫助,他身邊的人會跟他講什麼話,我們完全無從得知。

我們能收到的往往都是非常表面的,透過媒體所傳達的聲音。

除了我們比較容易想像的受害者家屬,還有一些其它樣貌的受害者家屬。因為一些整體的氛圍,會讓這樣的被害者家屬覺得,如果我沒有聲嘶力竭討一個死刑,好像我就不愛我的家人一樣。其實這種氛圍不只在台灣有,我們在韓國、日本也有遇到這樣的經驗。會被社會覺得他不是個「好的」被害人,因為沒要求死刑。

這題是很複雜的,無法有簡單的回應,尤其針對被害人這個部分,你很難有簡單的回應,因為我們得到的訊息都太少,所以過去訪談我不會對被害人多做發言,因為我們根本不理解他們。但我們試著嘗試的事情是做訪談、整理資料、做出一些研究,看看對被害人可以有什麼協助。

Q: 那麼對於被害人家屬,廢死聯盟可以做什麼?

很多人不知道,廢死聯盟其實很關注被害人相關工作,也長期關注被害人相關研究論述。但是,廢死聯盟不是一個最合適的團體做被害者第一線服務,因為做個案有倫理的問題, 同時做被害人跟加害者,是很困難的事情,所以我們不會做第一線的服務。但第一線服務有其他組織在做,例如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或者一些宗教團體。

雖然如此,但廢死聯盟在做的角度比較是研究。我們過去有些跟國外交流的經驗,也有跟犯保團體交流的經驗,我們嘗試做訪談、整理出意見,看見多元的面向。

2016年我們出了一本小書《隱形的吶喊:犯罪被害人心內話》,就是這樣的概念下產出。過去談被害人保護,第一時間常常只會想到去問學者,可是後來我們覺得,學者當然有專精之處,但,被害者保護這個問題,為什麼不是直接去問被害人呢?去問被害人的需求,他們的想法,他們所遭遇到的狀況,從頭去了解,所以我們做出了這本書,裡面有加害者家屬、被害者家屬訪談,以及國外制度介紹、台灣制度的介紹,跟大家介紹在被害者這一塊是怎麼做的。

目前,我們正在著手進行第二本被害人手冊的撰寫。第二本書會是更簡單的形式,我們會彙整各種know how,各種所需的知識,是給大家在犯罪被害人保護這一塊的提醒,因為這是每一個人都會有可能遇到的狀況。 

我們可以做的其實是比較後端的工作,廢死聯盟目前有研究與國際交流的能力,因此,盡量把更多資訊提供出來,我想這是我們目前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