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女人來統治世界吧!—伊莉莎白‧季群(Elizabeth Zitrin)專訪

採訪/吳奕靜、潘儀
文/潘儀(國際人權聯盟東亞辦公室主任、廢死聯盟執委)

編按:本篇為2020年3月份開展的「她們,他們」專題採訪之一,針對過去與廢死聯盟有合作與交流,不同國家中同時為廢死運動共同努力耕耘的女性,談談她們在廢死運動中的種種,本次以視訊的方式採訪到曾任世界反死刑聯盟主席的伊莉莎白.季群(Elizabeth Zitrin),她風趣的談話與爽朗的笑聲為廢話電子報增添了許多內容。因電子報規劃將此主題分為上、下兩期呈現,本篇收於「她們,他們」(下)《廢話電子報第126期》。

image0.jpeg
圖/伊莉莎白(Elizabeth Zitrin)在第六屆世界反死刑大會,伊莉莎白提供。

伊莉莎白.季群(Elizabeth Zitrin),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看起來好有個性」,一頭短短的捲髮,說起話來無比自信,常講一些引人發笑的故事,但嚴肅起來卻又相當有威嚴,身高近180公分的她再加上有跟的鞋子,讓所有人幾乎都要抬頭仰望她。

這次透過電腦螢幕再次看到她,伊莉莎白風趣依舊但頭髮卻多了些灰白的顏色,雖然我們相識了好些日子,但每次見面都是在密集的會議行程中,總是沒時間進一步了解彼此。這次機會難得,我就抓緊時間一口氣問了一堆嚴肅跟一些三八的問題。以下就以Q&A的方式呈現。

伊莉莎白曾經是「世界反死刑聯盟(World Coalition against the Death Penalty)」的主席,我很好奇她如何成為一個律師並投身反死刑運動?

伊莉莎白:有人要付錢讓我去吵架,多美好啊!我最會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辯論。我一直想當刑事辯護律師,在前線捍衛人權、保護個別的人權也是保障社會集體的公民權。我一向反對死刑,因為我在非常開明、前衛的猶太家庭中長大,爸媽都是醫生,我媽在保守的1943年從醫學院畢業,而我爸是個知名的醫學倫理學家,2005年他對州政府提起訴訟,要求喬治亞州懲處所有協助施行死刑的醫生們,所以我跟我爸有一段時間一起在做廢死的倡議。但是,我其實是在結婚生子、重心不在當律師之後,才開始投入反死刑倡議工作。

image0_1.jpeg
圖/第六屆反死刑大會,右至左分別為,廢死聯盟執行長林欣怡、伊莉莎白(Elizabeth Zitrin),Kirk Bloodsworth 美國第一位因DNA平反的前死囚、莊林勳、劉秉郎、蘇建和、吳佳臻。

你的朋友支持廢死嗎?廢死運動路上有遇到什麼特別的朋友嗎?

伊莉莎白:朋友們跟我的家人一樣都很支持我,不過我的朋友們對於我一直跟他們募款覺得心很累(大笑)。我有個朋友是加州聖昆丁州立監獄的管理員,當我在監獄外面反對死刑執行,他卻在牆內擔任執行死刑的一員,當時我沒有跟我的廢死運動夥伴們說這個奇妙的狀況,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退休之後他加入廢死倡議活動,因為多年的工作經驗,讓他清楚知道死刑沒有用,因此他開始投書到報紙,也擔任法庭之友分享經驗。

另一個朋友珍妮.伍德福德(Jeanne Woodford)是加州聖昆丁州立監獄第一位女性典獄長,她卸任後也開始參與反死刑運動,甚至成為加州廢死運動的指標性人物並曾擔任廢死團體「聚焦死刑(Death Penalty Focus)」 的執行長,她相當有勇氣,要在第一線面對這麼多來自監所同仁的壓力。

我們有許多像是「國際人權聯盟 FIDH」、「國際特赦組織 Amnesty International」、「世界反死刑聯盟」、「人權倡議者 Advocates for Human Rights」等團體,大家說道理說到嘴巴都酸了,但就是無法跟社會產生共鳴,因為大眾想聽的是從一般人視角出發、普羅大眾聽得懂的,是過來人的經驗。大家想聽為什麼警察、監獄工作者、檢察官以及被害人家屬會支持廢除死刑,(有實務經驗的)這些人是我們與社會大眾最好的溝通橋樑,特別是獲釋的死刑冤案平反者。

如果有朋友或親戚不支持廢死,你怎麼跟他們溝通呢?

伊莉莎白:曾經有朋友跟我在廢死議題上持反對意見,但是現在沒有了。大約20年前,我問朋友們是否支持廢除死刑,其實一般人壓根沒有想過死刑的問題,他們通常會回答 「喔...... 我們現在還有死刑嗎?」他們似乎沒有想過要支持或是反對死刑, 「死刑喔,好啊,聽起來不錯,最壞的人就要有最嚴厲的懲罰。」這類的答案也不少,我發現很多人會說他們支持死刑,但是卻沒有通盤地思考過這件事情。人們就是跟著學校所教的東西學習,而社會共識也慢慢地成為自己的意向,從小到大,家人怎麼說他們就怎麼信,但是卻沒有問問自己對死刑真正的看法是什麼。

我老公的家族是非常保守的美南浸信會基督教徒,一般來說是強烈支持死刑,相信神會給壞人懲罰的那種。我絕對不會跟他們討論政治相關的事情,但我公公卻支持廢除死刑,因為他認為只有神能夠決定人的生死。我雖然沒有特別的信仰,但是我們有很多夥伴是因為信仰的關係而覺得死刑是錯的,特別是天主教徒,現任的教宗也明確地反對死刑,因為他相信生命的價值。

對我而言,我不太在乎大家反對死刑的理由是什麼,你可以有你的原因,我可以有我的理由,大家可以一起反對死刑就好了。

如果不當律師,你會做什麼?

伊莉莎白:我要當一個演員!我以前很想要當演員、演戲,想去念耶魯大學的戲劇學院,我沒辦法說去就去,需要我爸幫我付學費,但是我爸斷然拒絕我。我沒有當醫生的原因是,我爸媽都是醫生,我不想讀醫學院、上一堆科學相關的課程。如果不是當律師,我可能會是個演員,如果當演員似乎會常常被拒絕,而我不太能接受被拒絕這件事情。

現在想想,律師跟演員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兩個職業都是要把一個想法表達出來,說服你的觀眾,用說故事的方式讓人身歷其境,所以演員跟律師真的很像

除了廢死,你還關心什麼議題?

伊莉莎白:我同時很努力參與刑事司法體系(criminal legal system)改革,雖然刑事司法體系也被稱為「criminal "justice" system」(編按:justice 同時有司法或正義之意),但是因為這體系裡面真的太少「正義」了,所以我還是用「criminal legal system」。

美國的刑事司法體系有太多問題了:過度監禁(關了太多的罪犯,甚至有些部分是任意抓捕)、大規模監禁、檢警調查過程不公正導致誤判,以及因社經地位及種族議題所造成的審判不公。大規模監禁根本就是奴隸制度的遺毒,監獄裡面最多的族群就是黑人,這根本就不符合人口比例。黑人也比較容易被判死刑,尤其當被害者是白人,加害者因此更容易被判死刑,所以白人的生命比黑人更有價值。

我現在正在進行的計劃就是讓曾被判處死刑的無辜者,跟檢察官進行有效的對話,我們一起討論誤判的成因,如何讓檢察官避免在未來繼續將無辜的人定罪。這樣私下拜會的成效非常好,不再只是辯護律師跟人權團體告訴檢察體系哪裡做錯了,而是讓無辜者分享他們的故事,透過實際的經歷,讓檢察官可以積極地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

身為倡議者跟辯護律師的差別在哪裡?

伊莉莎白:律師的責任就是當事人,倡議者的責任則是原則跟議題。死刑的議題最重要的就是千萬不要忘記,我們手中握著一些人的生命。在美國廢死運動圈中有個共識:個案當事人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生命受到威脅的辯護律師。辯護律師對於倡議者提出的行動想法有最終的決定權,畢竟他們是最容易被攻擊的對象。當律師要求團體不要集結抗議,或是不要投書的時候,各團體也會配合律師的決定。

身為女性,在職場上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伊莉莎白:我剛開始當律師的時候,就算是在最開放的舊金山,也常被法官、檢察官當兒戲,女性常被看不起。當時的氛圍就是男性比女性強,在那個環境下,女性真的很難起身對抗這種不公平待遇。女律師常被法官叫去講一些五四三的垃圾話,依照現在的標準可能會被解職,例如「你的美麗與你的智慧相當」或「我一直都覺得你好有吸引力」,我那時候也只能點頭微笑並儘速離開。

我覺得最辛苦的是,當你的上司或主管是男性時,他們沒有辦法提供情感上的支持,你就只能不帶任何情感地去工作。我當時壓力很大,因為我很難去面對「我很害怕、我不夠厲害、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等情緒,也找不到其他女性可以互相支持,特別是律師這個職業似乎被認定要很堅強,不能有任何害怕的負面情緒。無論是在法庭裡或是辦公室,都不能夠表達真實的情緒,真的很辛苦。

那你抒壓的方式呢?

伊莉莎白:你是說,除了喝酒之外嗎?(大笑)2012年我在做加州廢死公投運動的時候,團隊成員幾乎全是女性,募款、媒體、倡議各組的組員都是女性,這個差別就很明顯。在那個環境中,你可以說出自己的感受,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處理內在的情緒。

現在我跟大家一樣,做運動來舒壓、去外面散步、做皮拉提斯、彈鋼琴,或是跟朋友一起喝酒也很棒,特別是跟一些同溫層以外的朋友聊天很紓壓,反正只要能釋放腦內啡就好了。

台灣人會說,美國這種世界強國都還有死刑,我們幹嘛要廢除死刑?你的看法呢?

伊莉莎白:首先,死刑違反了普世價值中最最最基本的生命權,作為一個人,我們本應擁有生命權,聯合國人權宣言也有明文寫出。我認為,人民跟政府都應該要理解人生來就該有的人性尊嚴,而且每個在呼吸、在思考的人都應該享有生命權,就是這麼簡單。

其次,就我長年的實務經驗發現,人們實在太容易犯錯了。美國犯下太多很糟糕、很不正義的錯誤,因此無罪、無辜的人被判有罪很常見。過去40 年來,美國有2400件被確認的冤案,其中167件是死刑冤案,這些案件都是原本被陪審團裁決有罪的案子。可見我們有巨大的誤判可能性,司法程序也有很多不正當行為的空間,就是有人會做出違背程序正義的事情;警察刑求逼供、檢察官為求起訴而藏匿證據或證人、目擊證人提供錯誤的證詞等,太多出錯的可能了

最後,我認為「不能以某人做過最糟糕的那件事來評斷他」,就算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也還是有很多其他面向。人是很複雜的生物,人會做出一些很恐怖的事情,但我們也會做出很多好的事情,對我而言這是很重要的理解。有些人的確需要與社會隔離一段時間,這沒有問題,但奪走一個已經手無寸鐵的人的生命,把不再對社會造成危險的人給殺了,是不人道的。等待被執行死刑是一種折磨,心理層面的痛苦跟生理的痛苦是一樣的,把人放在完全沒有希望的狀態下,無止境地折磨,這完全沒有人性,一點都不人道。

你先前提到說故事的重要性,可以進一步跟台灣的律師分享在法庭中如何訴說個案故事嗎?

伊莉莎白:被告不能只是被他的犯行所定義,除了犯行之外,他更是一個人、一個複雜的人,這點很重要。

犯下暴力案件的被告有不少比例都曾經被暴力對待,絕大多數的死刑犯在小時候曾經是暴力的受害者。暴力繁衍暴力、暴力製造暴力,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是如果你小時候看到父母用打人來解決問題,那當你長大成人大概也會使用暴力來解決問題。

在法庭上完整呈現一個人的背景及其人生歷程是不可欠缺的,因為有許多死囚有智能上的缺陷,或是精神障礙,在兒時受到虐待的也不少,這些經歷跟故事都需要被看到。當然在倡議的過程也需要透過個案的故事,讓民眾可以更進一步了解案情和當事人。

讓女人來統治世界吧!

在訪談的最後,我們再次談到世界上有多少的暴力每天在發生,而人們第一時間的反應常常是用暴力回擊,言語暴力、家庭暴力還有國家暴力,造成了全面性的暴力文化,伊莉莎白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女性領導者可以站出來治理國家,讓我們終止暴力,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暴力無限循環。她說「睪固酮是一個危險的藥物,如果世界是由女人來治理,我們不會有這麼多暴力。」我私心希望伊莉莎白可以站出來參選,這樣以後我去美國玩除了去舊金山,還可以順便參觀一下白宮耶!
 

image4.jpeg
圖/右為伊莉莎白,左為長期救援死刑犯的海倫(Helen Prejean)修女,伊莉莎白提供。

【伊莉莎白推薦居家防疫片單】

死刑關係人 The Penalty 

這部由威爾.福任康(Will Francome)執導的紀錄片,紀錄了一些美國重大死刑案件的幕後花絮,其中探討了藥物注射執行死刑的危機、一名無辜者在死囚牢房裡度過了15年之後的復歸路,以及一名年輕女性遭殘酷殺害後,其家屬在漫長訴訟過程中身心俱疲的過程。這部片於2019年廢死聯盟舉辦的第六屆殺人影展當中曾經播映。

越過死亡線 Dead Man Walking 

本片由真實故事改編,一名死刑犯請求海倫修女替他提出再審,過程中兩人的互動令人動容,堪稱死刑相關電影經典中的經典,片中可以看到年輕時的西恩潘,至今已屆80歲的海倫修女仍持續為推動廢死而努力!

不完美的正義 Just Mercy

故事改編自死刑辯護律師布萊恩.史蒂文森(Bryan Stevenson)的真實故事,建議先讀過同名的書再看電影。劇情在此不多透露,但是看完你若是覺得主角很慘,案情很扯,麻煩上網搜尋「邱和順」,了解這個台灣活生生的案例,並立刻連署聲援已經被關押超過30年,目前還在死牢等待救援的邱和順! 

Fighting for Life in the Death Belt ([暫譯] 在死亡地帶為生命奮鬥) (這部影片可以線上觀賞,但是沒有中文字幕 )

德州、密西西比、阿拉巴馬、喬治亞、佛羅里達、路易西安納等位於美國南方的這些州,在美國內戰前普遍蓄奴且私刑頻繁,內戰之後仍發生不少族群衝突,而這幾個州也是目前仍保有死刑制度且近年持續執行死刑的州,因此,有學者將這個地帶稱為「死亡地帶 Death Belt」。

這部片長一小時的紀錄片,紀錄死囚辯護律師史帝夫.布萊特(Steve Bright,是布萊恩.史蒂文森的師父)在美國南方待了25年為死囚辯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