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槍》:雙眼一眨也不眨的時候,殺戮並不艱難

文/林運鴻

 

對於「我們」這些訂閱《廢話電子報》的「人權同溫層」讀者來說,大概很難不被記錄片《九槍》深深觸動。

本片透過「殺人者的視野」重返2017年移工阮國非被槍殺現場,但諷刺的是,導演蔡崇隆經由非正式管道所取得的員警執勤影像,反而強烈質問這個「容許死亡合法發生」的社會──當我們被《九槍》震撼的同時,會不會跟著生出迷惑:對於相信「死刑作為正義體制」的「他們」來說,這樣的電影會看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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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移工阮國非。圖/《九槍》提供

在網路上稍微搜尋,可以找到不少「他們」的聲音。異溫層說,《九槍》立場先行,對逃跑移工的同情遠高於基層警察;異溫層說,《九槍》破碎混亂,個案性質的執法失當何必連結於不同產業的外勞處境?還有一種「中立」觀點,認為《九槍》缺乏足夠敘事技巧,沒有刻畫人物、沒有進入當事者的生命。

對於此類質疑,「我們」有無數慷慨陳詞想要為之辯護。比如,執法者對手無寸鐵移工開槍,不合於比例原則;比如,阮國非的逃跑、孤立以及毒癮,與在台移工的勞動條件密不可分;至於還有人指責該片「缺乏說故事技巧」,先不說把記錄片當成劇情片有多荒謬,更重要的是,當《九槍》不加矯飾去揭露殺戮的瞬間,光憑這點居然「不夠」?難道我們需要把粗礪現實編排為精巧戲劇,才能夠喚起人類的道德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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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們」有質疑、「我們」也有辯護,但與其說《九槍》因為不同立場而導致不同詮釋,更不如說,開槍的執法者在事件現場看見了什麼、沒看到什麼,決定了殺戮一事如何成為現實。

關於「看見」:執法者在偏僻產業道路追捕逃跑外勞,對象在草叢若隱若現,執法者就提前做出裁決,「他再起來,我要開槍了」;隨後阮國非在警車旁出現,鏡頭中的移工明明裸體瘦弱、因為神智迷離而動作遲緩,執法者卻怒氣沖沖大吼「他有攻擊性!他很危險!」。然後當執法者用華語命令「趴下」,外國人阮國非遲遲沒有反應,事後員警則在法庭上解釋當時為何開槍,包括自己被對方的「抵抗」所激怒,從沒有見過逃跑外勞膽敢如此靠近警察!──明明是雞毛蒜皮的案件通報,執法者卻看見「我要開槍」、「有攻擊性」、「意圖抵抗」。

而關於「看不見」呢?執法者連續擊發手槍以後,阮國非身上冒出多處彈孔,流淌鮮血倒下,在黃土之上蠕動。接下來是漫長的、使台灣歷史蒙羞的二十多分鐘──阮國非無助掙扎的同時,持械的開槍者繼續吼叫辱罵、圍觀民眾竊竊私語沒有任何反應、趕來支援的「學長」揮舞警棍沉重,粗暴將阮國非反手壓制,並惡狠狠數次以鞋跟踩踏肩頭……在場的所有人彷彿在跟一隻受傷而憤怒的猛虎互動。然而,影像是無可辯駁的,眼前明明是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垂危生命,一具亟需醫療處置的血肉之軀。緩緩地,在無所作為中,那肉塊也就不再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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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魯迅曾經寫下一幕經典場景:中國民眾圍觀日本殖民者處決一名中國罪犯,看熱鬧的人滿臉專注、興致勃勃,彷彿跪在那邊等等就要被砍頭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同胞血肉。而從納粹集中營倖存的作家普立摩‧李維,也談過所謂「特遣隊」:這些人是等待死亡的猶太囚犯,被管理層特別挑選出來,授予喝酒的特權,他們負責在毒氣室運作完畢之後,走進去拔取滿地屍體的頭髮金牙(回收用做工業材料),然後抬著冰冷的親人朋友送去掩埋……

在苦難的一步之遙,人類常常冷漠地、事不關己地存在著。對於兇殺、暴力、種族滅絕,到底是看見呢?或者沒有看見?我們可以善意地推想,警察與民眾對移工議題與跨國奴隸經濟都沒有足夠理解,但再怎麼善意,恐怕都難以解釋,一向自豪於溫暖善良的台灣人,為何對流血呻吟的同類沒有任何感覺?甚至,哪怕一秒鐘也好,試著稍微別過頭去?人類感覺不到其他人類,宇宙中最最最不合理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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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國非的性命在荒地逐漸消逝,我們經常冷漠地無視身邊的苦難。圖/《九槍》提供

在《九槍》正式上映的這一年,台灣終於真正發生遲來許久的MeToo運動。多虧這場勇敢的運動,許多性暴力受害者願意公開陳述自己的遭遇。如果閱讀那些讓人心碎的證言,有一個常見情節是,雖然受害者哭泣喊叫抗拒崩潰,但如此貼身傳達的痛楚心情,完全沒有被平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加害者所辨識。他們當下得意洋洋、事後毫無悔意。

然而更難索解的部分是,當性暴力「暫時結束」──不管是當下收拾現場或者雙方又在共通社交場合相遇,加害者仍可以「正常」與被害者問候、說笑、洽公、道別……彷彿兩人之間不曾發生任何施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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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本土廢死運動的經典論述,大概會是「殺戮的艱難」。廢死運動者張娟芬曾說,無論再怎麼理直氣壯的「處決」,人性會生出那麼一點點遲移、那麼一點點畏懼。同時更因為保有「害怕自己動手殺人」之心情,體內有獸的文明才不至於墮入修羅……。

多麼溫柔且堅韌的論述。許多「我們」想來都曾被「殺戮的艱難」所撫慰──直到同樣也質疑國家暴力的記錄片《九槍》,此後為所有樂觀的人展示這段在法庭或媒體上都無能呈現的第一手真實影像:比殺人現場更恐怖的,是人們若無其事,「接受」殺人屬於稀鬆平常。

當本片結束,離開戲院的時候,假如我們剛才忍不住嚎啕啜泣滾滾落淚,這片刻「觀影良心」是否真的有助於遠離「殺人視野」?回想歷史上曾經存在的無數袖手旁觀,這一提問最好永遠不要公布解答。但至少,《九槍》還留下了一則微小警訊:人類可以對他人的悲劇毫無察覺,當雙眼一眨也不眨的時候,殺戮毫不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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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槍》提供


《九槍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2022年金馬影展最佳紀錄片獎、原創電影歌曲獎項入圍

片長:90分鐘

導演:蔡崇隆

蔡崇隆為紀錄片導演、製片,曾任媒體記者、公共電視《紀錄觀點》製作人。曾執導數部死刑冤案相關的紀錄片,包括紀錄蘇建和案的《島國殺人紀事》、盧正案的《島國殺人紀事2》,以及蘇案三人平反後的《自由的滋味》等紀錄片,2017年擔任製片的《徐自強的練習題》獲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提名及社會公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