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相見相忘》:阿澤的好運
文/顧玉玲(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副教授)
《相見相忘》很豐富,抽絲剝繭,層次複雜,但導演不貪心,在有罪無罪的辯證中,安靜探向「遭槍殺致死員警的家屬」與「被誤判襲警殺人的死刑犯」之間,難以鬆綁的糾纏。兩方都是冤案的受害者,卻因偶然的交逢錯置,產生必然的緊張與矛盾。
見過鄭性澤的人,很難不被他言談中的幽默、敏銳所打動。阿澤的面容有著莊稼人的黝黑誠懇,但十四年牢獄彷彿從內裡封存保了鮮,外顯的舉止猶帶孩子氣的活潑,事事好奇,以及因好奇而來的追問、善談與深思。
影片中,阿澤一出場就開玩笑說:「我在有監視器的世界,住了十幾年。」銳利如刀鋒,時間無情,不可挽回的冤獄代價,再也無以追討。
冤案之於當事人,就像被突如其來的厄運撞擊。特別是,事件發生地恰是個滋事之處,受害身分因而不夠清白,更是百口莫辯。除非,除非遇上「有心人」如廢死、平冤等組織代為奔走求證,才得以翻轉成阿澤口中的「我卡好運」,在執行死刑前有機會重審。
隨著返家跨爐去霉運,我們跟著阿澤出獄後重返農家生活:辦身分證、修水電、剪頭髮、買新衣,到田裡採蘿葡、做蘿葡絲,在魚麗學炒菜,和不熟悉的子姪抬槓,家人鄰人都待他尋常,剪髮老板娘說他不該和那些人混,老農夫說啊你是被冤枉的電視有在報。但同時間,我們也看到搶救死刑犯的系列救援行動:帶著人形立牌搭車,在寧夏夜市短講,研討會的案情分析,人權營的交流共學,排戲、拍攝、歌唱等文化發聲。於是觀影人知道了,日常並非尋常,這是等待再審的懸置時空,備受煎熬。
片中救援者陪同阿澤上山禮佛,師父問:「你幾歲?」他秒回:「一歲多。」出獄一年多了,宛如新生,或是重新來過,未來尚搖搖欲墜。懸置的漫長等待,要為自己不曾做過的事舉證沒做,舉證之前的證據都是錯的、被刑求的。
當再審的焦點在於「到底是不是他殺的?」,還了一方的清白,另一方的死亡真相並無法隨之大白。亡者家屬和阿澤一樣,都期待水落石出,必然也不願意親人死亡之謎建立於另一椿冤情上。只是,司法就算證明阿澤是冤枉的,也不能反證蘇憲丕的凶手是誰,兩者雖有連動,卻也是各自獨立的。若真要追究真凶,求證工程更為浩大,牽連因素更為複雜,因冤案拖延時日而導致證據大量逸失,也許就永遠陷在矇眛之中了,亡者家屬只能更失落,被清白所刺痛。
幸而蘇憲丕的兒子沒有停留在失落中。身為亡者家屬,他在成年後也跟隨父親進入警界,阿澤襲警殺人案再審後,他在警政署長的臉書留言,質疑殺人凶手出獄了,「哀慟的無助感再次湧上來」。哀慟與無助如此真實,但相較於署長不問是非的安撫性回應,蘇憲丕的兒子選擇以具體行動面對,他出席旁聽每一次的法庭調查、交叉詰問,他積極了解真相被揭露的過程。最終表示,尊重司法判決,將質疑指向制度:「沒有任何條文保障被害家屬的權利」。
父親亡逝時才國小三年級的他,曾以其黑白分明的童稚之眼,在靈堂前與被借提來拈香的阿澤「對望了一眼」,那譴責凶手的眼神,如審判,令拖著三公斤腳鐐的阿澤耿耿於懷。當時,阿澤身上有被刑求的傷口,被要求公開祭拜亡者如悔罪,也被限制不得與亡者家屬直接接觸。十五年後,阿澤決定好好寫一封信給蘇家人,在宣判無罪釋放的當天公布。
「我不是殺死你爸爸的人。」阿澤的字跡工整秀氣,夜裡一筆一劃有如鏤刻在信紙上。從被刑求的謊言自白書,終於走到自願自發的真心話,全世界只有他最有資格說:
「你我兩家都是受害人。」
貫穿全片的旁白,全數來自鄭性澤的獄中日誌、書信、對話。他的口氣節制,不帶情緒,交織串連農家日常、搶救行動、檢調記錄、司法攻防的影像,都一一指向最核心的遺憾:「時間最無情,過去就過去了,好像人死不能復生。」阿澤說的是自己,也說著蘇家人。受苦的人最懂得受苦的人,只是還無法互相靠近。
最後一幕,在藍得發亮的苑裡海邊。無罪釋放四年後,導演說想去採訪蘇憲丕的兒子,問阿澤可有話要傳達。阿澤說:「換我問你,你認為我,我要跟他碰面嗎?」
如果是你,要碰面嗎?
相見,說什麼呢?做什麼呢?為什麼呢?
所有的觀眾都被問到了。
我喜歡導演施佑倫的專注、體貼,一點點、一點點地呈現雙方接觸的為難與困難,最終寧可以留白或黑幕,暫時擱置但並未停止追問這個難解的命題。導演展現了足夠的耐心,拉長了等待的時間,甚至到影片完成之後,觀眾還看不到的未來。
2023年12月,《相見相忘》在金馬影展台中場放映,蘇憲丕的兒子受邀出席,阿澤也來到現場,他們終於講上話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自然地聊起你的工作、我的工作,有什麼想法之類,像一般人一樣。但我想,聰明的阿澤早在這天之前就知道了,單靠兩方受害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隨緣」、「隨機」相見的,他們各自做出了行動,出庭、寫信都艱難而珍貴,但還不夠,還需要更多「有心人」的努力,才能夠創造彼此相見的機緣。好運從來就不容易。
真相只兌現了一半,也許不能撫平傷痛,但足以解開被創傷糾纏的記憶,讓悲傷與痛苦都回到日常生活。他們終於可以相見對話,也可以相忘於江湖。
遺忘並非記憶的對立面,它們彼此容納,互為表裡。喪父之痛,冤獄之苦,都是不可能忘記的。司法正義無法弭平蘇家人失親之痛,無罪判決也無法索回阿澤被取消的十四年,唯有互相理解的意願,才可以鬆動被建構出來的矛盾張力,重新回到人與人之間。
相見也可以,相忘也沒關係,像一般人一樣。
很多人應該都注意到了,工作字幕尾聲,感謝名單第一個是無辜盟前秘書長黃芷嫻,那正是冤案搶救行動中不可或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