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墜惡真相》:真相並不可得,而所謂罪惡也只是人們的想像

文/林慈偉(廢除死刑推動聯盟執行委員、輔仁大學法律學院助理教授)

法國電影《墜惡真相》(Anatomy of a Fall)拿下坎城金棕櫚時,我心中暗想,這確實是一部法律電影,但不是我們習慣的「追尋真相」的法庭片。它更像一面鏡子,冷冷照見刑事審判的限制,真相不可得,只有人們的解讀與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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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墜惡真相》劇照)

《墜惡真相》這部劇的故事極簡。丈夫文森特(Vincent)墜樓身亡,妻子桑德拉(Sandra)在屋內成為唯一嫌疑人。全片長達兩個半小時,卻幾乎只是「嫌疑犯的辯護過程」。從驗屍報告到證人證言,從夫妻爭執錄音到兒子不確定的回憶,每一塊證據都像拼圖,但拼湊起來卻永遠缺了一角。

 

這正是我的刑事法教學日常。課堂上我常提醒學生,「犯罪事實」不是歷史還原,而是法律允許的敘事。檢方、辯方、法官與陪審團各自從角度切割,最後形成一個「可接受的版本」。這個版本足以宣告有罪或無罪,卻未必是真相。

 

電影最後,妻子被判無罪。這不是「她沒有殺人」的宣告,而是「我們無法確定她殺人」的結果。法律的「無罪」只是懷疑未能排除,與歷史真相之間,永遠隔著一道鴻溝。

 

「婚姻關係」的「刑事審判」?

《墜惡真相》真正令人不安的,不只是兇手未明,而是刑事審判如何侵蝕到夫妻關係。法庭上,檢方並不只檢驗妻子有沒有推下丈夫,而是全面剖析婚姻:她是否忠誠?是否是稱職的母親?是否因為比丈夫成功而造成壓迫?這些與殺人動機無直接關聯的問題,卻成為法庭上的攻防。

 

於是我們看到「品行審判」的殘酷。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伴侶互動,甚至語言選擇,都可能被轉化為某種犯罪動機或犯罪的可能。妻子因為是「外國人」(其身為德國人的身分,在法國作為相對的某種少數)、因為事業順利、因為在婚姻中相對強勢,而背上了原罪。這就是父權社會在司法中無聲運作的方式。

 

婚姻的「真相」不是誰贏誰輸,而是長期協調與不協調的累積。但在法庭上,它卻被硬生生剝成「有罪或無罪」的二分。

 

司法的極限

這部電影對法學院學生的養成,是很適宜的教材。因為它清楚提醒我們:不要天真地以為審判能揭露真相。而刑事法的學習,應當培養的是「有紀律的懷疑」。懷疑證據是否被過度解讀、懷疑律師是否有選擇性陳述、懷疑證人是否受到偏見影響。當學生想問「老師,真相是什麼?」時,我會舉這部片為例:法律裡,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誰的解讀比較有說服力」。對未來的法律人而言,這份不斷保持懷疑與警醒的態度,比追尋單一真相更重要。

 

一般觀眾看完電影,或許會感到不耐,亦即,怎麼不給個答案?這份不滿,正是我們在推廣法律識讀時的最大挑戰。社會往往期待司法能「水落石出」,但現實是,證據有限,記憶模糊,真相永遠缺席。司法能給的,只是一個在規則下被勉強接受的版本。

 

電影讓觀眾經歷陪審員的焦躁。如果真相不可得,我們如何下判斷?這是法律普及的核心教育,理解司法不是神諭,而是人類有限的制度選擇。

 

墜落之後,剩下想像

電影最後的高明之處,在於即使觀眾相信妻子無辜,也能理解「就算她真殺了丈夫」的可能動機。這並不是縱容,而是將我們置於一種道德的兩難,同理殺人者,與同理被冤枉者,此際竟能同時成立。真相未被打開之前,兩種可能性並存。我們在觀影兩個半小時裡,體驗了司法中最真實的困境,正義與真相,永遠不是一體同現。

 

《墜惡真相》不是在告訴我們兇手是誰,而是在迫使我們承受「不知道」的焦躁。它揭示了刑事審判的本質,法律不是通往真相的工具,而是一個人類社會得以繼續運作的想像裝置。

 

在白雪覆蓋血跡的結尾,我們看到的不是還原,而是遺忘;不是真相,而是各自的想像。如果真相不可得,那麼我們至少該誠實承認這個缺口,並在懷疑中守住謹慎。因為最終,法律不是「墜惡真相」,而是「墜惡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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