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A2》:裁剪人渣的廢料重拾——A2的世界還原

文/魏培軒(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公共事務與公民教育學系助理教授)

1995年3月20日,作為化學武器使用的沙林毒氣瀰漫於東京地下鐵車廂中,釀成14人死亡及6300餘人受傷的驚悚慘劇。這起如同末日電影的情節一般,震驚全球的恐怖攻擊事件,隨著日本警方的全力緝凶與縝密調查,最終竟然拼湊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惡夢全貌,奧姆真理教與其教主麻原彰晃的世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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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A2》劇照)

 

全盛時期於日本國內即有超過15000名信徒的奧姆真理教,在高唱救濟現世靈魂的教理下,開始勾勒世界毀滅與再造的驚人藍圖。麻原彰晃所主導的奧姆真理教,除了虐殺內部信眾與外界反對者外,甚至培育致命細菌、生產神經毒氣、合成迷幻藥品、製造槍砲與電磁武器,意圖藉由物理暴力來顛覆現行國家政府,重新打造奧姆真理教的全新天地。關於宗教狂信的社會現象,奧姆真理教所宣揚的世界末日論並非獨特,但令人害怕的卻是麻原彰晃的實踐決心。

 

就在東京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後,以麻原彰晃為首,日本警方逮捕涉及犯罪行為的奧姆真理教信徒總計403人,最終檢方起訴其中192名。奧姆真理教的重大罪行不僅被搬上司法的審判場域,同時也被置於大眾媒體的舞台。的確,奧姆真理教的作為,堪稱日本近代犯罪史上最難以想像,也是最難以忍受的治安事件。因此,國家司法程序的對應處理成為社會的聚焦之處。 同樣地,觀看人類悲劇與奪目獵奇的大眾媒體,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市場。

 

在各類媒體的鋪陳與渲染下,奧姆真理教昇華為人類絕對惡的終極型態。奧姆真理教與其信眾的存在本身,僅有一種意義,也就是一切負面排除與毫無價值的單純結晶體。宛如專制獨裁國家控制媒體的情形,當時日本所有電視台每天晚間兩小時的奧姆真理教特別報導,卻是媒體市場自由化的弔詭結果。在麻原彰晃及其重要幹部遭到逮捕、送上法庭被告席、宣判死刑、執行死刑的數個故事節點中,這場全民運動達到高潮。

 

然而,作為人類絕對惡的奧姆真理教,以及罪行之後的餘下信眾,在各個故事節點之間如何苟活?讓這個被封印的問題匣重現天日,並且不顧眾人眼光地強行撬開,就是森達也導演幾近白目程度的主題紀錄。

 

1998年森達也導演發表紀錄片《A》,以奧姆真理教(Aum)的副公關部長荒木浩(Araki)為記錄主角,投映其於絕對惡形相下的日常生活。三年後的2001年,森達也導演發表續作《A2》,同樣以荒木浩的視線投射,紀實奧姆真理教後繼團體アレフ(Aleph)的發足與殘存。

 

由不同的A字首所構築的兩部敘事,蘊含森達也導演同樣的尖銳觀察。宗教法人奧姆真理教於2000年2月因破產而解散,但這人類絕對惡的角色任務不會終結,持續在日本社會中發生難以預料的影響。之所以難以預料,其實來自於人類倫理的虛偽性,而森達也導演在整部兩個小時的作品中,以最戲謔與諷刺的平直呈現,全盤戳破道德的高位想像。

 

奧姆真理教及其後繼團體對日本社會仍有無可取代的功能,那就是承受一切的否定與排斥,祭壇上需要犧牲才能換得救贖,而這些殘餘信眾則是大家都能接受公認的最佳獻祭。正如所有人的合理預料,奧姆真理教的殘餘信眾彷彿喪家之犬受到各界的攻擊與排除,然而超出大家想像的是,這些喪家之犬竟然成為日暮西山的地方社群,得以重新甦醒與聯結的關鍵契機。殘餘信眾的低調進駐,不僅促發各地主動成立對應委員會,並且在信眾入住的樓宅旁直接搭架監視站,貼滿辱罵與排斥字眼的標語,以最嚴厲的眼神端看這些病毒的存在。

 

但這些原本應是劍拔弩張的監視站,竟然逐步轉變為地方社群的交流據點,甚至連原本被強調絕對不可接觸的危險信眾,也成為交流場域的重要成員。最初殺氣騰騰的頑固大叔,誠實地面對自己而向信徒道出,「雖然無法接受奧姆真理教,但我喜歡你這個人」。身為人的原始形象,不加剪裁造作的真實面貌,這是作為日本社會宣洩出口的奧姆真理教信眾,必須絕對封印的自然表現。在不欲深入了解的眾人眼裡,該死的信眾僅須繼續擔任這該死的存在即可。

 

在奧姆真理教的松本沙林毒氣事件中,被誤認為毒氣製造兇手的無辜民眾河野義行,差點於警方與媒體的渲染下形成冤獄。可笑的是,本紀錄片收錄奧姆真理教的殘餘信徒仍然登門親自向其道歉的片段。但為何道歉?向誰道歉?這是何者對何者的歉意?其實好像也不是太過重要。總之這些該死的信眾必然是道歉與懺悔的角色,即便下手的是國家與媒體亦然。

 

森達也導演的尖銳批評不僅於此,《A2》可以說是一齣令人難堪的反思。奧姆真理教是世人所認知的邪教,以神秘不可知的宗教信念,配合控制人性的手段,達成不甚合理的結果。倘若定義如此,那走上街頭大張旗鼓抨擊奧姆真理教的極端右派團體,難道不是同屬邪教嗎?甚至,充滿歧視眼光,為追求收視率而處心積慮操作的新聞媒體,難道也不是同屬邪教嗎?

 

大學時代的社團死黨,難以相信對方最終的人生抉擇,一個新聞記者,一個奧姆真理教信徒。他們雖然身為同樣的人,追求心中同樣的正義信念,難道未來真已無法再次交會?我們眼中的人渣,其實都是故事剪裁的結果形象。正因為如此,森達也導演在《A2》重拾剪裁人渣所遺留的廢料,並且努力的將這些廢料重新縫回,讓他們可以恢復最為純粹的個人樣貌,也就是無法否定其權利存在的主體性。這些活生生卻不完美的人,跟我們並無二致,都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苟活。就此,《A2》不是森達也導演的中立紀錄,而是他長期以來的深層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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