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幸福國度》:民主或許是──竭力拯救一名國家層級的殺人罪犯
文/林運鴻(文字工作者)
對於往日苦難頗為健忘的台灣人,應該要非常非常羨慕大韓民族──儘管兩國走過的近代史路徑,可謂兄弟之邦般何其相似。台灣與韓國,同樣從戰後赤貧發展到今日富饒、同樣經歷殖民暴政與冷戰高壓、同樣因威權統治而導致之後的社會分裂,可是如果比較彼此民族氣質,多少會讓我們感到自慚形穢:性格剛強的半島住民,並不容許人們對於充滿爭議的歷史記憶,表現出理所當然之輕忽遺忘。
所以,製作精良的韓國影業,從不懈怠於,讓大眾電影的鏡頭仔細凝視那些悲壯而壓抑的近代場景:如《南營洞1985》是特務機關對於民主人士的殘酷刑求、《華麗的假期》拍光州事件時國家對平民的無差別屠殺、《蒼白戰爭》那走不出戰爭心理創傷的退伍軍人⋯⋯
就此而言,《幸福國度》也是這樣一部,重返歷史傷痕的律政悲劇。電影開頭,犬儒狡獪的青年律師鄭仁厚,為了獲取勝訴,每每在法庭上不擇辯護手段。但時代劇變陡然降臨,因為多年來牢牢掌握整個韓國的至高獨裁者朴正熙,竟意外遭到屬下刺殺。於是,這位被同行輕蔑視為「沒有原則」的年輕律師,因緣際會加入了民間律師團,並被指派給參與暗殺行動的中階軍官朴泰柱,要為之進行辯護。
朝鮮半島的1979年,或許是一個難以用道德價值去苛責、要求人性與操守的灰色年代。社會的氣氛肅殺又封閉,無論是異議言論、結社自由以及基本人權,在軍政府的高壓統治下根本天方夜譚。電影慢慢告訴觀眾,鄭仁厚之所以性格吊兒啷噹,只因為鄭的父親,也是一名堅持良心、不肯修正供詞的政治犯──身為政治犯家屬的悲慘歲月,讓鄭仁厚相信,法律從來不為真理正義而服務,「審判」本質上是當權者的惺惺作態。
但不談理想、選擇以市儈態度苟活的鄭仁厚,很快就在被告朴泰柱那裡,碰上不不動的釘子。對總統開槍?那是上級命令啊!軍人必須服從,說來何錯之有!鄭仁厚從律師角度,苦口婆心再三提醒。但這位被關押起來的沉默軍官,卻不肯就此一突破指控的辯護策略表示遷就。朴泰柱打從心底認為,他參與刺殺總統,才不只是「服從命令」。
除了在鐵柵圍困的會客間裡,玩世不恭的法匠,一再與耿直政治犯進行雞同鴨講,牢房外的世界更是急速風雲變色──在軍隊看來,民間律團膽敢要替「殺人犯」提出辯護,這豈非跟刺殺總統視為同罪?前一名獨裁者死後,後來的威權統治者全斗煥很快接掌大權,他同時也在街道上部署兇惡強壯的便衣特務。許多反對派律師被跟蹤、監聽、調查,或者拖入暗巷飽以老拳,或者威脅他們的妻子兒女的生命安全(數百人死亡的光州事件,就發生於電影故事的數個月後)。
時代是這樣的時代:承審法官們當著記者的面,傳閱著軍部從後門遞送的小紙條。律師團士氣日漸渙散,一些成員無法承受情治系統施加的恐懼脅迫,一邊流淚,一邊咬牙對同仁要求退出。
《幸福國度》乃是「民主運動」最黑暗的那一夜:輕易碾碎人命的絕對國家機器,組織了一次作秀性質的「公開審判」。於法,這幾個人開槍殺人,罪證確鑿;於理,官員陰謀犯上,謀害最高統帥;於情──在暴力獨裁年代居然斗膽以暴力回敬獨裁者,那還不該就地正法?
但是這部電影,在生動刻畫民主運動之跌宕起伏的同時,觀眾還會慢慢生出更多疑問。在獨囚的黑牢裡,被告朴泰柱不只掛念妻女,他多次痛苦地而自責地以頭觸牆──朴泰柱正在被內疚折磨。因為以軍人天職自豪的他,在那個政變的晚上,開槍殺害的對象也包括其他同胞。子彈不只射穿獨裁者的腦袋,獨裁者身旁也有無辜者殞命。
有一次,罪人朴泰柱被惡夢驚醒。在那個可能改變韓國未來的夜晚,上級輕敲車窗告知:今夜總統身邊護衛眾多,行動暫時取消。個性沉穩的軍官,表情難掩如釋重負。但他立刻就在牢房內清醒過來,方才景象只是深夜美夢,不可能被改變的真實是,自己早已完成刺殺,雙手被鮮血染紅。
電影名稱故意取的充滿反諷。但問題是,《幸福國度》裡的這兩位主角,到底算不算「幸福」?
軍官朴泰柱放不下家中妻女,但他對民主改革抱有想望、對知遇之恩的老長官懷揣崇敬,所以拒絕法庭上的矯飾遁辭,甘願以「罪人」身分,承擔蓄意殺人的法律責任。而律師鄭仁厚,本來只是想要抓住職涯機遇,如果參與全國性政治案件可以大出風頭,未來想必案源滾滾、飛黃騰達。但是這位慨然「認罪」的被告,卻讓犬儒主義者重拾生命尊嚴的信念,並且暗暗原諒了自己那位不肯屈打成招、始終沒有出賣同伴以換取出獄減刑的政治犯老爹。
這種堅持,又算不算屬於良知的小小幸福?
顯然,如此貼近歷史現實的電影,不可能發生美滿結局──走投無路的鄭仁善,所有辯護手段碰壁、被深深寄望的證人也被軍政府逮捕。最後律師團無奈承認,這一場試圖「為殺人犯進行辯護」的民主運動官司,已經沒有任何曙光。
於是鄭仁善闖進軍頭全斗煥的豪宅,下跪磕頭哀求,任由士兵毆打羞辱。但從此不再一樣的這位「沒有原則」律師,卻忍無可忍地對繼任的獨裁者大聲喊叫:
「你想當王,那就去當!你想要錢,就把全韓國的錢都拿去!不過……不要殺人!」
不要殺人?諷刺或悲哀的地方在於,如果有這樣的一個社會制度,可以輕易取走反對者的性命,那麼無怪乎會有毅然發動政變的金部長與朴少校。因為人們眼前的景象是一個唯有暴力可行的世界,這讓他們相信,自己必須選擇以暴制暴,用同樣的罪惡,去遏止更大的罪惡。
殺人者應該償命嗎?在電影裡、在真實中,這場殺人政變的「罪犯」,很快就在軍部干預的法庭審理後,匆促施以槍決──「殺人者」必須為了一個過往殺戮無數的寡頭「償命」。必須承認,那些相信民主、相信人權的和平主義者,在滾滾歷史洪流中,似乎連一點點改善都無法促成。理想高尚的「不要殺人」,無法阻止暴政;用心仁慈的「不要殺人」,也不能救贖罪犯。若從後見之明來看,一場不惜白刃舔血的政變,更未曾直接讓戒嚴多年的韓國迎向民主春天。
在電影作品之外,《幸福國度》還留下一個無可彌補之遺憾:泯不畏死軍官朴泰柱,是由贏得過許多獎項的演員李善均飾演。但電影殺青後他捲入涉毒指控。重重社會壓力下,因為自認難以洗刷清白,李善均選擇到僻靜處結束生命。他留下妻子與小孩,在汽車內燒炭自戕。
無論戲裡戲外,《幸福國度》對於「只好選擇殺人」的現實或歷史體制,提出了沒有答案的質疑──可以因為解放專制而殺人嗎?可以因為洗清罪愆而自害嗎?也許那些後來被歷史課本所唾棄的獨裁者,當他們簽下「死刑可也」的指令批示時,同樣是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正在肩負著救國救民、懲處叛徒的重責大任。這時除了殺人,看來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讓哲學家去煩惱殺人的問題吧──亙古以來,人類習慣了彼此殺戮,這手段種暴力是否為文明叢林的必要之惡?但不管怎樣,這部電影至少讓觀眾發現,就算是面對國家層級的殺人罪犯,在某些特定歷史時刻,值得一次義無反顧的拯救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