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創傷的智慧》:逆境的回應,污名排拒或創傷修復?
文/彭仁郁(中研院民族所副研究員)
受刑人,無家者,酗酒者,吸毒者,自殺者,精神病患,未成年懷孕少女……這些領受各色分類標籤的人們,與納粹死亡集中營倖存者之間,可能有什麼共通點?享有國際盛名的匈牙利裔加拿大家庭醫師Gabor Maté應該會說:他們可能都曾在生命中經歷重大創傷事件。
《創傷的智慧》(The Wisdom of Trauma)透過Maté醫師及其追隨者深入社區、貼近受苦靈魂的助人實踐,強而有力地提醒了我們,這些即使是基於醫療專業或社福思維所做出的分類,其實是飽受逆境傷害、缺乏關愛的人們,在顛簸曲折的生命迷宮中絕望地尋找出口時,撞上了死巷的牆垣,而非他們的本真樣貌。
在20世紀那場殘害六百萬猶太人的大屠殺中,Gabor幸運逃過一劫,但還是嬰兒的他被迫長時間與父母分離,且失去多位親人。長大後,成為醫師的Gabor躲進拯救病人的工作狂熱裡,以刻意的疏離,掩飾對家和親密關係的恐懼,直到差一點失去婚姻。他從自身經驗中警覺到,早年創傷對一個人的身心健康、社會適應、人際關係和創造力,可能帶來毀滅性的衝擊。而這些負面影響,不僅是旁人難以辨識,連當事人自己可能都毫無自覺。
警覺到創傷的存在,便有機會打開深度理解的空間,避免過度草率、不公允的評價與責難。然後我們會發現,許多隱含負面評價的分類標籤,內建著廣泛流傳的刻板印象,並且是國家體制處置特定社會成員的慣用視角,它們經常成為大眾認識這些成員的單一剖面。分類看似將人納入體制,實質上卻造成了排除的效果,不僅澆熄人們認識複雜生命歷程的意願,限制了專業助人者的行動可能,更讓體制重蹈覆轍地進行無效、甚至複製傷害的處置。
Maté醫師在各種演講、教學場合反覆闡述著:成癮行為大多有著創傷根源。他反對將成癮及其他自毀傾向視為「罪」或「惡」的主流看法,而認為成癮是受創者設法讓痛苦暫停的不得不的自救手段。他與團隊夥伴並不譴責成癮行為,而是陪伴受苦者一起尋找循序漸進的減害方法。再者,儘管他是家醫科醫師,他卻不認為早年創傷可以仰賴一般精神藥物治療獲得緩解。他提倡愛與關懷,引導受苦者察覺自我真實情緒感受,好與自己重新連結。他甚至鼓吹運用南美印第安傳統啟靈藥物(ayahuasca,靈藤或靈繩)來治療童年創傷導致的身心疾病,加速病患達成與自我、與萬物合一的完整感。
需特別提醒的是,在精神醫學和臨床心理學領域,Maté醫師的觀點和實踐方法引發不少爭議。有學者以研究結果質疑:絕大多數擁有童年逆境經驗的人們並未走上「歧途」,成為成癮者、受刑人、精神病患或其他社會邊緣人者,其實是少數,倘若將創傷視為各種社會問題和身心疾病的唯一根源,極可能忽略了其他同等重要的社會、心理、生物向度。而我們也應重視,究竟是哪些因素,能夠防止經歷重大創傷事件的人們受到毀滅式救贖幻影的致命吸引,而能重返世界。
此外,修復創傷的方法是多元殊異的,臨床工作者需要陪伴每位受苦者尋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路徑。因此,在觀賞這部紀錄片時,感動之餘仍需留意,Maté醫師在公開場合進行含有治療介入性質的談話,擁抱病人等舉措,並非可在每段治療關係中複製的方法。如何更細緻地在不同情境下考量倫理議題,十分值得觀影後進一步討論。
最後,片名的選擇引人遐想:創傷裡,是否蘊藏著不為人知的智慧?與其說其中挾帶過於樂觀的翻轉創傷負面意涵的企圖,我更願意將之理解為一種在面對創傷時抱持謙卑學習態度的邀請,畢竟,倘若想要真誠地對待被社會拒斥的受創者,迎接他們回到我們之中,超越專業技術知識的智慧與愛,是不可或缺的亙古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