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死刑犯拜託的事

2006-10-09 中國時報 浮世繪

鄭榮文

她手刃親夫,心中仍掛念兩位非親生的女兒,以及年邁的婆婆。刑前特別託我將一張字條交給她們……。

前幾天我收到一張卡片,清秀的幾行字,勾起了我對那名女死刑犯的回憶。位在嘉義縣鹿草鄉的這個看守所,十年來不曾有過半位死刑犯,那年有位女受刑人,因謀害親夫詐領鉅額保險金,被地檢署求處死刑,引起我的好奇。

當時我在中國時報主跑嘉義縣警政新聞,採訪轄區的治安向來平靜,死刑犯新聞是難得題材。不過要進到看守所,近身訪問死刑犯並不容易。幸好平日和看守所主管熟悉,經填寫表格層層申請,終於破例獲得同意。

我進入女所會客室,不到二坪大的窄小空間,只擺放二張簡單椅子,整座牆壁是乾乾淨淨白色油漆。在二位女管理員戒護下,這名女子走了進來。她穿著收容人統一制服,長長頭髮看得出經過一番梳洗。可能太久沒有曬到足夠太陽光,臉和牆壁一樣慘白。

我先從在所裡的生活問起,她顯然很不習慣。事實上,很少人能夠適應看守所或監獄的日子,除非是累犯。採訪時間有限,我把話轉到正題,問她為什麼要將丈夫打死,又把屍體連同汽車推入山谷,詐領兩千萬保險金?

談到丈夫,她很激動地說:「他每次賭輸了,就出手打我!地下錢莊向我逼債!」她邊說邊掉淚,淚水幾乎沒有停止過。

我問她心裡最放不下的是什麼?她說:「兩個女兒,雖然不是親生的。以及婆婆的身體。」

她拿起我的筆,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幾行字,並拜託我轉交。在旁管理員發現後欲制止,我則解釋,說怕把當事者名字寫錯,所以請她自己寫一遍。

我申請採訪的三十分鐘很快就到了,兩名戒護人員立即將她帶走。走出看守所,看到這幾行歪歪斜斜的字,我的心情更加沈重。回到報社後,我在電腦上敲敲打打,主稿配合特稿加上相片,隔天成為社會版獨家新聞。

這起轟動地方的命案,從警方資料顯示,被害人是山區檳榔商,原先經濟不錯,原配於載運滿車檳榔的途中翻車身亡。後來被害人娶了陳姓女子,倆人沈迷賭博,還向地下錢莊借錢,數百萬債務無法歸還而常吵架,陳姓女子有時被丈夫毆打,最後竟鋌而走險,夥同不良男子,謀財害命詐領保險金。

採訪那位女受刑犯數天後的一個星期天,我循著地址來到山區被害人住處,三合院四周被高大檳榔樹所包圍。一位老邁阿婆和兩位年輕女孩,看到陌生人有些不自在。我拿出名片說明來意,並將在看守所裡,陳姓女子所寫的字條交給她們。字條上大致是說,對不起妳們姊妹、請好好讀書、婆婆身體保重。

阿婆倒了杯白開水給我,失去長子的她滿臉風霜,不禁怨嘆,要不是大媳婦死去,兒子也不會再娶,學會喝酒、賭博,最後連自己命都沒了。被害人兩位就讀國中的女兒,直盯著我看,家中遭逢巨變,防衛心特別強。

開車駛出山區,心中因完成所託而鬆了一口氣。這名陳姓女子終究逃不出死神召喚,死刑定讞被槍決,結束不到四十歲的一生。我每天依然忙著採訪新聞,這件事逐漸在我腦海中淡忘。

直到前幾天,我收到一張卡片,是當年那兩位女孩合寫的,如今她們都已上大學,卡片上有幾行字:「上了大學,才慢慢了解大人世界,以前的恨也漸漸消退。今年暑假,我們鼓起勇氣,第一次到繼母墓前上香,或許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感謝你,那年特地送來繼母的那張字條。」

我打開窗戶,望著遠方的天邊,天空出現一片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