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面對死刑犯(黃婉蓉)

當我面對死刑犯
黃婉蓉(香港城市大學應用社會學系學生、勞陣 2010實習生)

鍾德樹,對我來說,本來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但是,對於全台灣的人,卻是個無人不曉的名字。

和很多台灣人一樣,今天起,我已把這個名字深深的記在腦中,也放在心中。

經過多重的大閘門,我終於走進了一間黑漆漆、有點異味的房間。在我面前的,只有一塊厚重的玻璃和白色的電話。玻璃隔著的,猶如另一個世界一樣,我看不清裡面的景象, 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我心裡緊張得很,等待著鍾德樹,一個與我素未謀面的死刑犯。對於我這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女孩,死刑犯這名詞,太遙遠,也太沉重了。我的理念是,那些犯上不能赦免的罪, 要以死這極刑來處置的人必定是窮兇極惡,變態冷酷,讓人心寒的人。我知道,將要與我會面的,是一個將要被處死的人,我很緊張,也有點恐懼。為了緩和心情,我只好一直與志工談話。

突然間,「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緩緩打開了,我也慢慢的抬頭。站在我面前的鍾德樹沒有我印象中犯人的憔悴落寞,沒有猙獰仇恨的眼神。他有一頭清爽的短髮,穿著整潔的灰上衣,精神翼翼,笑容滿臉的看著我這個陌生人。然後,他活潑可愛的笑著向我揮手。我心頭的大石馬上放下,驚恐也一掃而空。

把電話拿起,他跟我彼此認識,我稱讚他精神飽滿,友善和藹,他高興的說在獄中什麼都要靠自己,他要做的事就是把身體養好,不要成為其他人的負擔。然後他輕鬆寬容的對我說:「有什麼問題你都可以問,我會盡量回答。」接下來,我開始了解關於他的故事。

一個在社會最低層的人被騙了金錢,追討無門,氣憤之下帶著汽油到教室,只為了恐嚇借貸人。然而,當時氣憤衝動的鍾德樹從沒想過只為了作恐嚇的道具竟會在推撞間倒掉失火,這意外更完全改寫了他的命運,他在法院一審中已被判死刑,從此扛起了十惡不赦的罪名,更失去了生存的權利。然而,失火現場沒有發現打火機等燃點汽油的証物,所以根本沒有証據顯示他有蓄意放火殺人的意思。鍾德樹平和冷靜的說:「我當然會為當天的事感到後悔。我是不應該帶汽油去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要合理的審判,合理的刑罰。」他告訴我原來法官和檢察官都沒有聽他的解釋。法官還罵他為什麼不早早對檢察官說,口供記錄裡沒有這記錄云云。

鍾德樹對我說他在獄中信基督教以及受洗,使他的心靈常常得以安息。回到家,我想到聖經故事中有一個女人行淫,很多人都向耶穌說要用石頭把她打死。但耶穌就在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用石頭把她打死。」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誰不會犯錯?知錯了都不可以被寬恕嗎?「以暴亦暴」、「以殘忍對付殘忍」是一個好方法嗎?

香港曾經發生一宗轟動一時的「寶馬山雙屍案」,犯案少年尹三龍受損友唆擺,跟損友一起殺害一對外藉情侶,更在行兇前,在男死者面前,輪姦女死者。他被判終身監禁,卻在獄中行為良好,所以在獄中十九年便獲特赦出獄。最震撼人心的是原來男受害者的父親曾致函特首,表示寬恕尹三龍。這令尹三龍感到震撼,驅散他多年來心魔,明白寬恕及原諒的重要,在獄中有真心悔過的表現。崇高的寬恕洗滌了尹三龍的靈魂,喚醒了他的良知,在香港社會也激起了極大反響。這啟示在挽救和正確對待釋囚方面,寬恕和愛心傳遞的力量,比歧視更能令罪犯悔過自新,更能幫助釋囚在社會上自立。跟鍾德樹見面交談以後, 看見他那發自內心的雀躍自在的神情,我發現我們的關懷與傾聽對死刑犯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還有,我們要注意的是絕大部分的死刑犯的命都不好,他們成長環境不好,家庭狀況不好,精神狀態也不好。這些都不是那些在中上階層成長,家庭環境好,成長條件優越的法官可以理解嗎?法官理解的只是有錢人家的利益、只懂得考試攀高位的技巧吧!

看為廢除死刑而戰,Robert Badinter說:「司法也可殺人,我看到它在付諸行動,卻無力阻止它。我感到周身冰冷,寒及內心。」面對國家以受害人名義、以維持社會公義、以保障社會大眾安全之理由去執行死刑,我很痛心,也有心寒之感。我生長在一個沒有死刑的地方---香港,但我絕對認同她是一個美麗安全的城市。

鍾德樹,社會上微小的我們好像沒能作什麼,但我願你就如你所說的「我們每一個出生時都是哇哇落地,但死時應該是笑著離開的。」即使你的國家要奪去你的性命,我願看見你健康、安詳的離開。但請記著,不是國家不要你,是你不要再生活在這制度混亂及漠視人權的地方。

本文原刊登於《勞動者雜誌》第156期,2010年7月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