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辯護人」與「時代錯誤的人權偏執狂」─安田好弘律師其人其事(吳豪人)

文/吳豪人(輔大法律系副教授)

1990年代,當我還是個留學生,曾經觀察到日本社會裡有一個奇妙的用語:「人権気違い(人權偏執狂/極端分子)」,而感到萬分驚異。因為1990年代的台灣社會,正是從極權(我真的好討厭「威權」這個假惺惺的字眼──彷彿蔣介石父子和希特勒毛澤東有什麼本質性的不同)過渡到民主的全盛時代,人們對於正面的價值──諸如民主、自由、人權、左翼思想、社會運動──以及倡議、捍衛這些價值的人充滿了肯定與敬意。

相對的,1990年代的日本社會,是個歷經戰後政治與社會運動全面敗北的,疲憊而價值虛無的社會,不但已無復安保運動與全共鬥時代左翼的進步氣息,而且正從泡沫經濟的最高點摔跌下來。許多昔日屬於「進步派」的人們,不但對於排山倒海的社會不義再也無力改變,無心改變,反而對那些仍試圖抵抗的,殘存的理想主義者嘲諷訕笑不遺餘力。彷彿非藉由嘲諷、訕笑這些轉大人沒成功的吉訶德老爺們的徒勞與堅持,不足以化解自己內心的羞慚與無所作為(而這個時候最流行的,當然就是什麼「後現代」了)。

在「轉大人成功的自命超克派」(這個字眼是我杜撰的)竭盡全力訕笑跟不上時代的昔日同志之際,保守右翼自然樂的在一旁落井下石。「人權偏執狂」一辭最流行的時候,正是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的思維,瀰漫整個日本的時候。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值得奇怪。

所以,1990年代去日本留學,對於台灣學生而言是個辛苦的時代。一方面那是個進步思想全面解體、價值全面虛無的時代,另一方面又是個保守思想反撲復辟的時代。我們究竟要向誰學習、學習什麼?整整10年的留學生涯,就在拳打左翼(這些人認為台灣=蔣介石=保守反動=可輕可賤,但是看到中國就腿軟,高呼「日本人對不起中國人」的戰爭責任),腳踢右翼(這些人認為台灣=蔣介石=李登輝=美日忠實盟友,說到中國就有氣,高呼「台日親善」「後藤新平萬歲」)之中無為的流逝了。

進步思想滅絕了嗎

這段不愉快的回憶,即便在我回國好幾年之後依然持續。直到2004年和台權會的夥伴捲進樂生院保衛戰,巧遇來台尋找戰前被強制隔離者的,來自福岡的漢生病訴訟律師團,並且攜手合作之後,才開始出現變化──且不提這些認真追究日本政府戰爭/殖民責任的律師們對於樂生院的阿伯阿嬤如何親切、為了阿伯阿嬤的權利如何與日本政府周旋到底(順便也修理了台灣的藍綠政客),對我而言最震驚的是:他們居然都是左翼律師(而且是『蟹工船』那個時代的左翼律師)。他們居然都是「時代錯誤的人權偏執狂」。而且,呃,據說「同志佈滿全國」,人數還真不少。

原來我以為的,1990年代的那場「進步思想大滅絕」,只是一個後現代超克派與傳統右派聯手演出的彆腳戲碼?

從此之後,透過福岡的律師團,我結識了許許多多「時代錯誤的人權偏執狂」日本律師。其中有老有少,既沒有世代斷層,也並不恐中賤台。如果說,這批「倖存者」和全共鬥時代的老左翼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不再空談艱澀理論與忙於內鬥,而將精力投注於每個個案上,從而洗去了昔日自以為正義的傲慢,變得謙遜卻不妥協。在努力提升亞洲人權的共同議題上,我們多出了一大批堅強的國際盟友。這時候才覺得:留學(90年代的)日本──回國還得忍受當學術界的「二軍」,總算值得。

由於日本帝國與國民黨兩個殖民者政權的嚴密壓制,左翼從來不是台灣政治與社會的主流。儘管如此,這亦不妨礙台灣人追求自由與人權。左翼思想雖然是知識與實踐所不可或缺的通過儀式,但真實世界中的左翼分子/政權中,爛人也滿多的。二次戰後迄今的歷史證明了,鎮壓人權的傢伙,是不分意識形態的。反過來說,人權如果是一個(權利範圍不斷更新擴大的)普世價值,就正好可以用來辨證左與右的教條性對立。而這一點對理解當代的台灣很重要(我覺得啦)。

因為,90年代深受台灣社會肯定的人權理念,其實大多僅被用來催化民主──而且這個所謂民主也幾乎限於參政權利的投票權,因此當總統也得以直選之後,台灣社會對於人權理念的認識,就進入了相對停滯的狀態。21世紀之後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從總統到國民,對於國際人權的(投票權之外的)許多內容與價值,是陌生而且充滿疑慮的。我們很難想像,成功在政治上「寧靜革命」的台灣,同時居然也可以是應報的、嗜血的、霸凌的、經濟掛帥的、西瓜偎大邊的(我討厭把「民粹」當成負面語言的笨蛋)以及充滿各種歧視與偏見的台灣。

所以,在民進黨執政的時期,內政部長就公開稱呼那些反對國家強制收集國民指紋的社運團體是「所謂人權團體」──這個「所謂」真是神來之筆,充滿了老國民黨的mentality。這似乎預示了民進黨對人權的「超克」(他們對樂生院與集遊法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據)。等到2008年陳雲林事件,政治與社會中的保守右翼正式宣告復辟,並得到中國的超低水準人權加持之後,台灣版的「打死人權偏執狂」風潮,自然也就應運而生了(注意句讀:不是「打死人」這種權利的偏執狂,而是要打死那些「人權偏執狂」)(我知道一定有人認為我在拐彎抹角罵那些反對廢除死刑的宅神。其實我心中浮現的,是把蘇建和案發回更審的最高法院法官們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時代錯誤的人權偏執狂?

在這樣令台灣的人權唐吉訶德們悲傷挫折的現狀之下,介紹鄰國日本一位至今仍然轉大人沒成功的,代表性的人權工作者的事蹟,或許可以讓大家稍為振奮一點(「啊!原來還有人比我更傻更不識時務」式的振奮)。這個日本人正好是個律師,正好是前面提到的,「時代錯誤的人權偏執狂」日本律師們的老大哥。他的名字,叫安田好弘(Yasuda Yoshihiro)。

魔鬼的辯護人

在此我且不擬細談案,以及犯罪被害人及其家屬是否就一定等同「絕對的正義」、安田是否白目等敏感問題。不過,「魔鬼的辯護人」這個頭銜,確實是安田律師自己也坦然接受的社會頭銜。在他30幾年的律師生涯中,他所辯護過的著名「魔鬼」甚夥,依時間序列,至少有「工會魔鬼」(零工勞工vs.黑金政)、「縱火魔鬼」(新宿西口縱火案)、「擄人勒贖撕票魔鬼」(山梨縣幼童誘拐殺人案/名古屋大學女生撕票案)、「殺人放火魔鬼」(琦玉縣宮代町母子殺人案)、「政治激進派魔鬼」(北海道道政府爆破案/全共鬥教祖案/日本赤軍案/淺間山莊事件聯合赤軍案)、「強姦殺人魔鬼」(北海道連續婦女姦殺案),以及最出名的「新興宗教魔鬼」(奧姆真理教東京地下鐵沙林案)。反資本主義、反政府、反社會、殺人放火強姦爆破乃至恐怖主義──純粹就案件的外觀而言,安田律師的這些當事人,真正是撒旦從地獄派遣至人間作亂的魔鬼軍團。除了「工會魔鬼」之外,這些「魔鬼」案件的特色,就是被起訴的罪名,最高本刑都是死刑。

另一方面,安田又是眾所公認的日本頭號人權律師。這中間其實並不矛盾,因為他固然為許多「魔鬼」擔任辯護人,但他也藉此多次證明了日本社會「女巫審判」的前進代特質,以及國家與司法利用民眾的恐懼與獵巫心理進行自我擴權。在他的細心耙梳之下,這些魔鬼案子不為人所知(政府與媒體沒有告知人民的)的面向一一浮現:國家對政治思想的箝制、對資方的偏袒、檢警與黑道右翼團體的勾結、刑求與偽造自白造成的冤屈、對原住民的歧視、對精神病患/心神喪失者的歧視、媒體的嗜血與迎合國家權力的墮落、嚴重違反法律正當程序的逮捕偵訊與羈押、毫不科學的科學鑑定、急於破案「給社會一個交代」的代罪羔羊邏輯、纏訟多年冗長不人道的司法制度、獵巫型的人民公審與媒體名嘴譁眾取寵的未審先判……….(聽起來很熟悉吧。和台灣真是無限的相似)。魔鬼辯護人安田好弘,揹盡天下罵名,使出渾身之力,卻洩露出一線日本社會的「天機」──真的魔鬼,恐怕另有其人。每個他參與的案件,背後都有令人無限驚悚的,卻難以得見天日的真相。

檢警羅織報復?!

由於安田律師辦案實在太講究人權與正當法律程序,太投入追索真相而不肯給檢警「面子」、不肯和國家/社會妥協,雖然他沒有意識形態掛帥的問題,終究還是成為國家權力最頭痛的麻煩人物。1998126日,甘犯眾怒毅然擔任真理教教祖麻原彰晃的首席辯護人的安田,在剛剛結束麻原案第100次開庭的三天之後,突然遭到警方逮捕,理由是安田與某不動產公司共謀脫產21000萬日幣,以逃避債權扣押,因此「涉嫌妨礙強制執行」。這實在是個非常明顯的羅織,因為這筆錢是該公司的會計所盜領,而且也已經自白了。可是警方不追究會計的責任,反而要這個會計充當「汙點證人」反咬該公司的法律顧問安田。更不可思議的是,從逮捕到起訴到第一審開庭,安田居然被羈押了(連台灣也無法想像的)10個月之久,關的還是「防止重罪犯人自殺」的「24小時全天監控牢房」,徹底剝奪他的隱私,意圖擊潰他的肉體健康與精神狀態──而檢方的求刑,卻只有兩年有期徒刑,目的很明顯的就是要剝奪安田的律師資格。

由於檢警的報復心態太過露骨,手段太過粗糙,引起公憤。結果來自全國、自願為他辯護的律師竟高達1200(您沒看錯:一千兩百個律師組成的律師團),超過3000人參加示威遊行抗議檢方與警方,日辯連(全日本律師公會)與國際特赦組織也公開譴責。但決心整他的並不只是檢察官與警察。律師團聲請8次保釋,都遭到駁回(第6次東京地院雖然准許,檢方立即抗告,東京高院因而取消保釋許可。如是者三回)。到了第9次,也就是東京地院第4次准許保釋之際,還特別呈給高院一份意見書,要求高院不要太過分,才終於得以保釋。高院還惡戲地科以5000萬日圓的超高額保釋金。雖然一審獲得無罪判決,二審卻被視為「幫助犯」而判決有罪(易科罰金50萬日圓──此時律師團成員增加至2100人!),如今正上訴到最高法院。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檢警惡整安田的目的,算是徹底達成了。

一輩子幫「魔鬼」辯護的安田律師,這次總算親身嚐到了檢警與司法如何對付他們心目中的魔鬼的手段。在這樣的司法體制之下,究竟有多少沉冤與誤判呢?而日本相對上還算是亞洲最民主的國家呢。

「活下來的權利」

安田出生於1947年,所以也算是全共鬥學運世代。不過他很早就對當時的左翼學生運動的教條主義與自戀感到失望。為此他曾經對中國「玩真的」的文化大革命十分憧憬,後來文革的殘酷真相逐步解密,他才痛苦的承認「參與政治或政治運動,往往蒙蔽了自己看清事實的能力。自己騙自己也還罷了,還動員、煽動、洗腦他人。」「從此發誓再也不介入政治或政治運動,絕不隸屬任何組織,絕不依附任何權威與權力」。那麼,他「為魔鬼辯護」的熱情與動機從何而來呢?

在安田的一本自述性著作《活下來的權利》(《「生きる」という権利》)前言裡,他寫道:

我曾經處理過無數的犯罪事件,發現刑事犯罪的加害人與被害人通常都是『弱者』。而『強者』則幾乎不會捲入犯罪。

我所謂的強者,都是能力很強,有許多值得信賴、求助的友人,因此在大錯鑄成之前便能夠把問題解決。而弱者正好相反。

犯罪總在貧困與富裕、安定與不安定、富人區與貧民區的邊境發生。強者無須越界到不屬於他的地區,永遠可以和犯罪保持距離;而弱者正好相反。除了個人的不幸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社會的不幸重疊在一起,結果造成犯罪,或者被捲入犯罪。忽略產生犯罪的社會與個人背景,是永遠無法理解犯罪為什麼發生的。鎖定一個「惡棍」,將一切的罪與不幸全部歸咎在他身上,只會讓犯罪重複發生。

面對這些弱者,我無法視若無睹。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出自於某種同理心。為什麼我會這樣?我也不曉得。只是,每當我見到那些闖下大禍的嫌犯被警察帶走的場景,總忍不住慨嘆:啊,這個人一輩子再也得不到自由了。在這一瞬,我便對他的境遇產生了強烈的同理心。

認為犯罪是一種不幸,稱呼罪犯是「不幸的人」──安田真的很杜斯妥也夫斯基,對不對?

這段話還可以繼續演繹:如果加害人與被害人都是弱者,那麼,為被害人出頭,以及對加害人施以裁判的是誰?報導案情、評論案情的媒體與名嘴是什麼人?當然是強者。而這些強者總是高坐在安全領域裡(經驗上我們知道,越是強者,犯的罪越大越不必負責),隔靴搔癢的,卻嚴峻而有效率的決定弱者的命運。另一方面,律師當然也是強者,精通強者的遊戲規則。差別在於:律師卻可以選擇永遠當其他強者的「朋友」,或者選擇越境進入弱者的領域裡拔刀相助,背叛自己的階級。顯然安田做出了他自己的決定。更難得的(或者說更白目的)是,當他面對強者,就變得越強悍。他不斷挑戰強者的邏輯,揭穿強者裹脅操控民意的伎倆。這就是為什麼在自己的冤案中,以及其他許多重大冤案中,安田是英雄;在光市母子殺害事件中,在對抗死刑的社會運動中,他卻變成了「國賊」。同樣的情形不斷重複。唯一不變的是,無論在什麼案件裡,只要他還是律師,他就是國家權力的眼中釘。這就是安田律師執業一生的寫照。

心地柔軟

宋澤萊曾經在短篇小說《秋陽》裡,談到一個研究台灣近代文學史的朋友對於楊逵的看法。這位朋友認為楊逵「在日本法西斯主義統治下,他是社會運動者,至少,他要戰鬥,心無論如何也是要硬的…….況且他的文章是犀利而不容情的,我看他的為人多少含帶著這種味道」。顯然宋澤萊對於這種看法不以為然,因此藉由筆下人物說了兩個楊逵的逸事。一個長年監視楊逵的日本警察密探入田春彥,被楊逵的人格感動,並自慚祖國的帝國主義,竟仰藥自盡了。楊逵每談及此事,總是悲哀的說:「入田君,入田君….」而哽咽不語;而在228和平宣言事件遭逮捕刑訊,疲累欲死的時候,一個官員低聲的對楊逵說:「你像甘地,很佩服」。楊逵並不確知那個人的身分,但他總說:「那個人是唯一的好人」。所以,小說的結論,或者應該說小宋的結論是:「好的文學家無不心地柔軟」。

好的法律人也是。

 

後記 

這篇文章雖然題名為「安田好弘律師其人其事」,但是不但開場白落落長得像是安田律師的羈押期間,而且對於安田律師的許多事蹟交代得也很不清楚。尤其是他所經手的眾多「魔鬼案件」「背後不為人所知的另一面」都沒介紹,簡直吊人胃口嘛,您會說。

是的,我確實在吊大家的胃口,但原因並不只是因為純然的懶惰,而是因為安田好弘律師就快要來台灣訪問與演講了,您何不直接聽聽本人的現身說法呢?

不要忘了,他目前還是刑事被告人身分,出一趟國非常不容易,而且您也不曉得,日本的檢警下一次要使出什麼賤招,也許他下回就來不成了呢。

 

安田好弘律師來台演講的日程如下:

611日早上9:30(輔大濟時樓9樓國際會議廳)

輔仁大學法律學院主辦的「『島弧人權』:亞洲人權的理論、歷史與實務國際研討會」擔任KEY-NOTE SPEAKER

講題:凝視柔弱悲傷的人性深淵──論如何恪盡律師的天職

613日晚間18:00(高雄市前鎮區一心二路12814 國際金融大樓)

重大刑案/死刑案件律師分享座談會(高雄場)

主持:陳俊卿律師,與談:安田好弘律師、高涌誠律師、翁國彥律師

(本場次僅限律師報名參加,若律師有興趣請洽02-25218870

614日下午14:00,台北公開演講,在東吳大學城區部的5117階梯型教室

【講題】為「惡人」辯護~另一個與絕望奮鬥的故事  

【時間】2011年6月14日(二)下午2:00~4:00

【地點】東吳大學城區部5117教室(台北市貴陽街一段5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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