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成像的黑暗,主觀與著墨

文/周郁樺(廢死聯盟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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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深夜的大火,帶走了許多事物,還有曾經所相信的一切;而當那熊熊燃燒的野火傷回自身,一切最終無法挽回。火花的灰燼墜落地上仍為點點星火,灼燒著整個社會。像是被拉遠的鏡頭,在他的世界裡找不到焦點聚焦。

水盆、藤條、安非他命

我與彭建源的接觸,是從書信往來與字裡行間的文字交織而開始的。

很多時候,比起對過去的闡述、他所言的瑣碎之中,更像是包裹著慚愧、無奈以及更多複雜情緒交織而生的囈語。

他說,在他的童年裡,最有印象的是那個盛滿熱水的淺水盆。

小時候,他總是在聽見巷口車聲的那瞬間反射性的跳起身子,去裝滿剛燒好的熱水,備好熱茶與報紙,因為他知道父親要回來了。但那些情緒並非甜蜜的期待包裝而成的糖衣,而是填滿心腔的畏懼占滿腦海、他那被畏懼驅使的內心,以及兢兢業業去迎接父親到來而打顫的雙腿,等待著他所知曉的、紛至沓來的必然、那些自己不應該受到的對待。他知道若是如果沒有準備好迎接父親需要的熱水與茶,那等待自己的就只會是一頓毒打。

回想那一鞭一鞭的抽痕、明顯的掛在身上,招致天下,卻未曾有人向自己過問那些疤痕從何而來。他說小時候的自己很害怕巷子口的車聲,也說到曾經有一次,他因為緊張而打破父親的保溫瓶,流淌的殘破隨著引力死跩著落入冰窖般的自己墜入谷底,畏懼也連著破碎的斑駁、捲起散落一地的懼怕一起被打破、而瀰漫在家中。

他說父親見到破碎得保溫瓶,嚴厲的警告兒時的他,說不准再看到一滴眼淚,也沒印象自己到底又被打了多久。只知道那天傍晚的眼淚有如大雨,隨著打在身上的血痕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麻痺,疤痕隨著年歲一起成長,不記得多久的日子了,印象裡只剩下深至骨隨的撕裂抽在身上、隨著藤條劃破的風聲。

 

童年裡,他的印象只有水盆、藤條、車聲、還有疤痕。

那是他的國小時光。

 

隨著身體漸漸長高,他還記得家裡也未曾好轉。有改變的只有隨著年歲高漲的叛逆。看著一字一句、我想或許早在他很小的時候,稱為「童年」的日子早就壞死脫軌。他曾一度以為未來還有機會重回正軌,但到最後也已經早已不期望了,因為壞死的不只那一些瘡疤,還有他自己。

彭建源在國中時遇到的朋友很多都沾染了毒癮,他也因此落入這個無可逃脫的迴圈,父親也沒有變,有事沒事(或者喝了酒)就打。他說還有次國中被別人打了,沒去上課,父親打完問為甚麼翹課,他就說被打了不想去。

他說了你沒幹嘛你同學怎麼會打你,那他怎麼不來打我。

想了一小時後,他砸破撲滿,拿出錢去買了開山刀。從那之後他學會拿刀砍人。

 

走過一路荒涼

高中時,彭建源染在身上的血腥味總環繞不去,生活的周遭仍帶著血絲的雙手及眼睛;拿在手上的利刃換成鐵鏽味的槍枝,從滿手鮮血、到他人身上的滿身鮮血生活只是無限循環的沒有改變。

他回憶道,高中時期父親有與他談過、但沒有用,父親看起來不清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但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甚麼時候開始變調。不帶有感情的殺戮纏上身,脫稿演出的那瞬間才察覺早已迷失。

 

至於第一次踏入精神病院,是他父親通報的。

 

那次為了幫朋友,去當鋪借了一些錢。但當鋪的人卻擅自加了3萬想坑彭建源  ,所以彭建源做了炸彈想給對方一些「驚喜」。炸彈是引爆點,他被父親及阿姨聯手送進了精神病院裡。進去後打了警衛,扎了一針。醒來後就被綁住了,全身僅剩一片紙尿布,想動也因為被綁住而動彈不得,過了好幾天、可能四到六天吧,他也想不透到底是誰瘋了,也不知道自己瘋的誇張,後來他提到、當時的自己一直自言自語、好像還不只這些。至於他為甚麼清醒、則是他朋友讓他吸了口安非他命後,卻醒了。

 

誰會相信有人發了瘋,卻靠一口安非他命而清醒?

如果不是從一開始就真的瘋了,我想那就是被那些殘破的疤痕逼瘋了。

 

我的光

他說了不少,但從未提到真的想縱火燒死任何人。應該說,他從頭到尾就沒有想用火光帶走任何人的生命。

事情的最初,是他結拜的兄弟要他去店裡,並介紹了他的姨丈和阿姨,說他們的女兒被綁走了需要他幫忙。但當時彭建源苦惱著要將家裡神主牌移入靈骨塔,得先處理好才能幫他們,後來阿姨確實真的幫了忙、隔天就來家裡就把煩惱已久的問題解決了。他想、既然他們幫忙處理麻煩,那自己確實也該有所作為。隨後風聲出去三天就解決了,姨丈高興地說要請他喝酒,並說他在中國有生意,想把事情交給他;然而過了三天卻突然翻盤,姨丈問他是不是有吸毒,彭建源也誠實的招了。但在過問是從何得知時他卻又不肯說了,最後才說是他結拜告訴他的。

「我想說,想去的話跟我說就好啦,何必這樣說?也不必這樣。但我打給結拜兄弟時,他卻說要怎麼想隨便,我才會去放火。」

彭建源說他最一開始想,從前門放火,如果裡面真的有人,他們也能從後門逃生。至於那地方本來就沒有招牌,營業時間又不固定、所以他也沒想過包廂裡竟然有人。

坐在分局裡檢察官問,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

他愣住了,腦筋一片空白,「我知道我這輩子完蛋了。從開庭後一心求死,說結拜的不借我500所以放火,他們說什麼我都回對,對我不利的我回,完全沒有的事我也認。零零總總下來跟檢察官也起了幾次口角,還寫了幾次信給羅部長還有邱部長都要求槍決。」

到後來身上揹著疤痕、揹著壽命,除了年歲減少外,越加越重的還有死刑的重量。

 

他的眼裡無法成像

「最近天氣冷,要記得穿暖、也進了梅雨季出門要帶傘」、「初春了有些微涼,外套記得穿厚一點」,我眼中的彭建源其實是個很關心人、同時也很真誠的對待自己重視的朋友們、對事也絕對會講義氣也不馬虎的一個人。這些是從長時間相處下才得出的感想,兩年來與對方的接觸方式通常是書信往來、有時他也會主動寄信關心,說說他自己的日常生活及其他的想法體悟。

他常提到一句平實而真誠的句子,「因為是朋友。」我與彭建源常常將一些有趣的時事提出討論,而他也會提出自己最真誠的想法絲毫不圈圈繞繞。在現今的社會裡,要遇到一個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當作真心的朋友是該有多困難;連遇到真心而不帶利益的精神交流,實在不是一個容易的經驗。對於年齡其實相距頗遠的自己,他常提出一些經過時間與社會淬鍊才能理解到的建議及鼓勵、甚至會一起討論,說說他在那些字裡行間得到了些什麼,他想到了什麼。

 

深海的森林

 彭建源在更審前是一直否認自己並非具有殺人意欲的。

直到更一審時他承認了。但字裡行間他提到當時的感觸、那聽起來不像是終於坦承了一切的釋然,而是基於對放棄生活的意志,向法院求處死刑。這一切究竟是他最真實的想法、還是他真的累了,被社會的輿論;被那些加諸在自己身上、嘶吼著泯滅人性的言語,壓垮他自身幾近再也喘不過氣,纏繞在自己胸口的繩索越絞越緊,像是快要無法呼吸的他最後決定放軟跳動的心臟、任那些力道漸漸扯起自己沉重的靈魂,拋入灰黑色的深海裡兀自沉淪。

或許自始至終,他只是把所有朋友都看得比自己還重,遠比自己的重量、還要重上許多。他眼底的黑暗在這被血色渲染開的深海裡,無法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