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飲食觀察:訪會客菜業者

文/詹斯閔(廢話電子報特約記者)

幾年前出現一個炸雞廣告[1],即將被執行的死刑犯對著最後一餐哭喊著:「這不是肯○基!」事實上,這則廣告背後有個很少被探究的問題:到底死刑犯可以吃什麼?日常飲食狀況如何?曾有同學(對死刑犯的稱呼)表示,監所會客大廳玻璃櫃裡那些「介紹受刑人伙食」的裝飾性擺盤,都不是真的,和裡面實際的食物差距很大。

我們很難進到監所實地訪查,所以曾訪問同學家屬,希望獲得部分線索。這次本刊採訪到專門販售會客菜的業者,試圖抽出更多細節,也藉此讓讀者認識這個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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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客大廳的玻璃櫃展示收容人每天三餐菜色。圖/廢死聯盟

會客菜二三事

有時同一個業者會有兩個據點,一個是監所前的攤位,另一個是店面兼廚房,菜在店裡煮好才送到攤上賣。北部某位業者阿永分享到,老闆原先在其他地方賣自助餐,剛好在監所附近置產買店面,發現有需求才開始做這門生意,至今已三、四十年。他聽說,十幾年前監所外攤販滿滿是,其他販商會開著小發財車從外地來賣,菜就擺在車的後斗平台。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只剩下寥寥兩三家。

阿永他們沒有菜單,按照季節,看買到什麼材料,由廚師應變發揮,菜煮好之後一盤盤分裝,客人大都就現有的選購;偶爾有人會特別預定菜色。曾有客人指名要大明蝦等海鮮,這些特殊料理賣價貴,大概是親友想在生日節慶讓同學吃好一點。平價的菜還是比較多人買,賣最好的是肉類,滷控肉、紅燒肉、蹄膀和炸雞是全年熱銷。過年和除夕生意最好、最忙碌,畢竟家人朋友都想在年節讓裡面的同學吃好一點。

賣菜之外,業者還會幫忙進監所寄菜。「媽媽或女朋友、老婆都會自己寄,因為可以順便見面。」阿永說,一般而言,家人住得遠或外緣的朋友才會託他們寄。阿永受雇入行近十年,他觀察到監所規定有何改變?他說,過去一定要辦理會客才能寄菜,現在可以單純寄菜就好;但全台各地監所更改規定後實施的時間不一,他們所在的看守所幾乎是最慢改的。以前飯麵、油飯和中秋節肉餅等主食都不准寄,檢查菜更嚴格。

和監所的關係

某種意義來說,會客菜業者和監所處於「長期合作」關係,應該會第一時間知道規定的變化吧?阿永說,他們也都是從其他家屬口中得知的。事實上他們和監所管理員之間既親近又有著微妙的距離。據說,某些舍房時不時有兩三包菜寄進去,某些舍房整個禮拜都沒有會客菜好吃,很偶爾地,有些管理員會把其中比較常收到菜的人,調去幾乎無菜可吃的舍房裡。

會客菜業者之所於如此重要、有其存在價值,或許是「裡面伙食糟透了」這一現象的反面。看守所食物為何被說難吃?因為掌勺的都是收容人,看守所關押期比較短,負責煮飯的同學煮了四五個月,好不容易上手,就要走了,也沒有較具烹飪經驗的人督導。聽說監所都有配置營養師,但每人每個月公定的「囚糧」預算頂多兩千元,實在很難變出多好吃、多營養的菜色。

中部某監所外賣會客菜的阿芳,同樣提到他們和監所之間的依存關係。經營會客菜和尋常餐廳最不一樣的是:工作時間跟隨監所規定,四五點就下班,周休二日,阿芳說,他就比較有空陪伴小孩。跟著監所的節奏也不盡然好。去年因為疫情禁止寄菜,阿芳他們將近半年無法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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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人每個月的伙食費用頂多兩千元。圖/廢死聯盟

成為同學的外圍扶持網絡

阿芳除了賣菜和寄菜,還有代為會客的服務。如果親友不方便來或情況緊急,會請他進去辦理會客,當面向同學轉達消息。阿芳不只是傳聲筒,也是很好的陪伴者與傾聽者,家屬難免會和他聊聊情緒和心情,「就當個垃圾桶給他們吐一吐吧,」賣菜賣了十七年,阿芳觀察入微。有位吸毒者進進出出,媽媽剛開始來探視的時候意氣風發、好漂亮,多年下來一次又一次,這位媽媽來買菜,阿芳都明顯感覺得到他的憔悴,「對家人真的是煎熬。」

會客菜店家不容易招聘員工,有些人對監所或罪犯家屬有所顧忌,認為是不潔的,所以往往是自己人一起經營。阿芳絲毫沒有這層排斥的心,他說,這就是一個行業,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工作;而且再壞的人也有好的一面,有些事確實不該做,但發生那些事情都是有緣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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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米養百種人,高牆內外同樣是人。圖/廢死聯盟

阿芳最初怎麼入行?他是來自中國廣西的新移民,嫁來台灣便跟著婆家做會客菜生意,算起來公婆已經做了二、三十年。剛來台灣的阿芳無親無故,賣會客菜是第一份工作,後來結交的朋友幾乎都是賣菜認識的受刑人家屬,還會帶孩子一起出去玩,「家屬又沒有錯,我們也不會嫌棄。」阿芳說他沒什麼使命感,這就是一份工作。平淡語氣底下,是他開闊的心。

同樣米養百種人

店面和廚房是他們生活工作的地方,家人小孩也在這裡活動。業者煮給客人、準備送進去給同學吃的一道道菜餚,其實也會是他們員工和家人的午餐或晚飯。監所裡面和外面的人正吃著一樣的料理──這不正是「同樣米養百種人」的真實寫照嗎?

可惜大多數的時刻,人們不會把同學看作是擁有權利的「人」。然而值得探問的是,到底大家基於什麼想法,認為裡面的同學應該吃得不一樣、吃的比較差?


[1] 廣告內容符合現實嗎?也許執行前的所謂「最後一餐」會有例外。但就一般的探視和送菜經驗來說,炸雞很難體無完膚地送進去,因為裹粉的那層脆皮,可能被要求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