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勢阿伯

文/吳奕靜(廢話電子報主編)

也許你看過電影《審判王信福》,或者你也看了漫畫《信福,不幸福》,知道王信福捲入一場船長卡拉OK槍擊案,被判處死刑。但是案件大概有些不確定,據說兇槍上沒有驗到指紋,當年開槍的小弟陳榮傑已被槍決,而另一位在場的大哥李慶臨已經消失無蹤......。廢死聯盟研究王信福案多年,認為這是一個冤案,啟動救援,也漸漸有更多團體、更多人加入救援行列。案件中的王信福,大家或許已經開始理解,然而王信福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也許從這些人身上,可以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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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信福年少時與母親的合照。圖/王信福家屬提供

兒子、哥哥

王信福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頭有兩位哥哥。因為家裡一直想要有個女兒,於是向市場的友人抱來一位養女,原本是老么的他也就成了哥哥。王信福和妹妹阿蘭(化名)相差九歲,阿蘭其實沒有太多和哥哥生活、相處的經驗。對這個三哥的印象就是經常不在家,但對當時還是小孩子的自己很是疼愛照顧。因為父親早逝,母親一個女人在那個年代要養四個孩子很不容易,主要以洗衣的工作維生。無論晴雨寒暑,要賺錢就得挨家挨戶收來衣服,待衣服洗好晾乾後再一一送回。有時若碰到連日陰雨,遲送的衣服多了還得好好向人說明、擇期補送。家裡哥哥們都出社會得早,王信福也不例外,十幾歲的年紀便開始當木工學徒,雖然和哥哥們一樣都愛騎著腳踏車就往外跑,沒給媽媽少添麻煩,但有別於哥哥們,他賺了錢總是有一部分交給母親,讓媽媽減輕洗衣工作的負擔,也讓妹妹有機會受教育。

記憶中的豬肝麵

阿蘭的記憶中,晚歸的王信福總是會帶著宵夜豬肝麵回家,叫醒阿蘭來吃。過去時代的豬肝麵可並不是如今普遍且相對便宜的料理,王信福買回家和妹妹分享的心情可見一斑。「他整個人生幾乎都是在監獄中度過的。」阿蘭說。她記得自己10歲左右,王信福就被帶去管訓,哥哥當時不是因為做什麼壞事被抓,而是沒有一個比較「正當」的工作,當時可以說只要是失業人口可能就會被抓去管訓。她幼年的記憶有許多甘苦,得知無論是哪個哥哥又被警察抓走,她就得跟著母親奔波。在那個被噤聲的時代,被警察帶走,刑求是人們心照不宣的事情,母親只能前去跪求拜託警察不要刑求兒子。

然而管訓總是送得太遠,久久才有一次音訊是王信福寫信回家,阿蘭慢慢長大識字,就負責讀信、回信。隨著阿蘭長大,王信福仍流連各管訓處所,從一個短暫失業的男子,認識越來越多真正的「流氓」。阿蘭19歲時,母親病倒,忘了當時不知什麼原因身在清泉崗管訓的王信福無從探望母親最後一面,最終只有短短的時間用布蓋著上了手銬的雙手祭拜母親。20歲,阿蘭結婚,通知哥哥王信福時,哥哥說:「抱歉,沒什麼能給的嫁妝。」阿蘭只是忍住眼淚,沒多說什麼。


《審判王信福》拍攝片場。圖/吳奕靜攝

《審判王信福》與現實王信福

阿蘭也曾看《審判王信福》,感到為哥哥心疼。「哥哥是個很好的人,對母親非常孝順,也很顧家,但他就是生錯年代了。」對阿蘭來說,王信福是她心中難以放下的好哥哥,個性好相處,希望和大家保持善意的往來,同時也不擅拒絕他人。王信福在最近寫給張娟芬的信中,難得吐露心境:接受管訓、有了前科、工作難找,想做一個好人的困難。「...當年時勢之所趨...所以只能武裝自己不受人欺負而流連江湖...。...但我這壞人卻不做欺壓善良之事...。」

王信福死刑定讞以後,原先阿蘭一周會去探視一次,後來因為身體因素,較少有機會可以去見哥哥。除了廢死聯盟之外,近期較常探視王信福的則是志工小毛與無辜者行動聯盟執行長黃芷嫻。

第一次見到王信福是2019年5月,芷嫻記憶清晰。當時王信福一手拿著聽筒,一手不斷在撥動著佛珠,佛珠據說是一位已經被槍決的死刑犯留給他的。後來和救援團體的朋友聊才發現他跟不太熟悉的人第一次見面時都會有這個行為,才理解到也許撥動佛珠能協助他緩解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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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王信福。圖/王信福家屬提供

歹勢阿伯王信福

對芷嫻而言,王信福一直給人一種「歹勢」(pháinn-sè)的感覺。這種感受也許來自於王信福自知是他人口中的「流氓」,而在他面前的芷嫻則是相對在「好」的光譜,作為一個站在壞人光譜的王信福,儼然有點不知所措。因為知道自己也有過「荒唐歲月」,若問王信福覺得自己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他苦笑答:「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大概是黑色幽默,但過去的經驗使然,他認為別人也不會相信他。

這樣「罪大惡極」的人,卻有著體貼的一面。王信福眼睛植入珊瑚球的舊患需要擦藥,他也不會想著去請室友幫忙,而是日復一日自己用水桶蓋照鏡子擦藥、換藥;不喜歡戒護外醫,因為行動都需要他人協助,不想麻煩到工作壓力也很大的看守所管理員。他同時也是一個養生的人,平時都固定會做五十下滾輪的運動,飲食部分不喝含糖飲料也不喝冰的,只喝水,藥也是非到必要不會吃。他還會關心前往探視的朋友要運動與照顧身心健康。「他是那種,有著不討厭的嘮叨、總會想要照顧好大家感受的人。」芷嫻說。

報喜不報憂

從2018年起就有固定探視王信福的志工小毛也說:「認識信福大哥這三年來,發現他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也為別人著想,難過的事情不喜歡講太多,對母親的虧欠和遺憾只有簡單帶過。知道妹妹要照顧孫子,又不想造成妹妹來看守所的負擔或人情壓力,很少請妹妹來探望,或是辦理懇親跟家人見面。」小毛也會帶一些王信福過去喜歡的菜市場賣的菜餚,或者他喜歡的碗粿和小籠包;也曾聽看守所同學分享什麼好吃,請小毛協助帶去給他,同時分享給其他同學。

王信福案歷經張娟芬,以及王怡今、高烊輝等多位律師的研究、爬梳才有今天的面貌,台南在地的伍安泰律師是救援律師團較晚近加入的一位,但後來居上,佔地利之便,成為最常會面王信福的律師。作為伍安泰律師執業生涯的第一位死刑案件當事人,他原本想像死刑犯應該是對未來絕望、擔心不知道哪天突然會執行、惶惶終日心神不寧的樣子。但第一次見到王信福時,他發現和想像中很不一樣。王信福對未來感覺還算是樂觀,也不會埋怨看守所裡的生活。這和芷嫻及小毛對王信福的觀察是一致的,或許就是因為不想要讓律師擔心,所以報喜不報憂,只願意展現出樂觀的一面。

每次向王信福分享律團會議、講座及活動,他總會說很謝謝大家:「因為有你們才有辦法堅持到現在。」「律師團和所有救援團體也是因為你很堅持,才可以一起奮鬥到現在。」芷嫻說。從少年王信福到阿伯王信福,他是與人為好的瀟灑男子,也許是「罪大惡極」的大哥,但無論如何卻不是開槍或唆使開槍的人,平反之路漫長,但我們一定要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