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死星期四】親職沒有假期?從家內殺子談起 側記

文/王昱翔(廢死聯盟志工)

【廢死星期四】親職沒有假期?從家內殺子談起
時間|2021年6月10日19:00-21:30
地點|線上活動
主持|吳佳臻(廢死聯盟副執行長)
與談|牽下幸福 李姿佳(社工師)、何語蓉(歐巴桑聯盟秘書長)、簡彌堅(北區暖蛇共學中心召集人、大腳小腳親子共學團領隊)

台灣近年陸續發生了幾起父母親殺害子女的案件,從2014年發生的李宏基案(2018年死刑執行)到去(2020)年的單親媽媽殺子案。這兩個案子的背景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他們有個共通點是,加害的父母親都想要和子女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究竟是在什麼情況下,讓他們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要結束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從今天三位與談人的分享當中,或許可以讓我們從另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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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職沒有假期(照片中人物與案件無關)。圖/Photo by Laurent Peignault on Unsplash

親職與性別的雙重刻板印象

身為北區暖蛇共學中心召集人,同時也是大腳小腳親子共學團領隊的簡彌堅(黏爸)是一位父親,在小孩一歲多時,因為家中長輩生重病,黏爸長時間在公司、家庭、醫院蠟燭多頭燒的情況下,有時連睡覺時間都沒有,體力與心理壓力累積到讓他無法負荷。於是黏爸和伴侶商量後,考量到自己比較能洞察小孩的需求,再加上薪資、家庭因素等等,決定辭職成為全職照顧者。

由男性照顧孩子理應得到旁人的支持與鼓勵,但黏爸的觀察卻不是如此,實際上也曾遇到許多不友善的反應。從鄰居到不認識的路人,許多人看到爸爸帶著小孩會有些不能理解的想法:質疑爸爸怎麼沒有去賺錢養家、媽媽怎麼沒有承擔育兒的責任。有些人會直接表達出疑惑,但更多時候可能是投以特別的眼光。或是爸爸的角色被忽略。

某天黏爸帶小孩到松山火車站,孩子正好奇玩著地下一樓的電子互動裝置,卻有位阿公在小孩身後突然用台語大聲斥喝:「這不是讓你亂玩的啦!」小孩被這突如其來的責罵嚇到而大哭。黏爸看到此景立刻出言維護小孩。那位阿公才發現,原來坐在一旁的男性就是小孩的父親,愣了一下才說是在和小孩開玩笑。但黏爸為此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安撫好小孩。

也曾遇到小孩不被成人尊重的情況。有次在捷運上小孩坐在博愛座,因為人潮擁擠黏爸暫時被擠到一旁站著,等視線再次看到小孩,小孩卻被兩位長輩擠到座位角落,委屈地默默掉淚。另一次則是在捷運站,看到站務人員要求一位媽媽讓哭鬧的孩子安靜,孩子正常的生理反應被忽略,但是為了舉辦舞蹈活動在捷運站大聲放音樂卻可以被接受。

對於那些對於親職角色仍抱持傳統觀念的人們,黏爸都理直氣壯地回應他們。實踐男性也可以是照顧者、女性也可以承擔家計的分工。而大眾往往因為缺乏同理,只以眼前片面的情況用自己的經驗做出反應。

黏爸參與親子共學團的期間也聽過許多家長分享育兒狀況。不少媽媽在公共場合帶小孩時,被路人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批評、指點怎麼帶小孩,甚至有媽媽被家內的長輩以非常不尊重的方式,要求在鄰居眾目睽睽下改正哺乳的方式。

「在這個父權社會底下,身為男性的我,在育兒上就已經受到種種不友善的狀況,更何況是媽媽們在現實上遭遇到的問題,她們面對更多性別差異的壓力,這個社會少了很多的同理。」黏爸感嘆地說道。

主持人吳佳臻表示,從黏爸一位生理男性的育兒經驗分享,可以看到社會上還是存在對於家庭事務鮮明的性別分工,帶著小孩在公共場合可能會遇到許多來自社會的壓力、困難。而且小孩的主體性在公共場合經常是不被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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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經濟、社會與文化為照顧者帶來令人窒息的壓力。圖/Photo by Jackson Simmer on Unsplash

看見照顧者的困境

歐巴桑聯盟秘書長何語蓉是育有兩個小孩的單親媽媽,對於殺子的新聞案件總有很深的感觸,她曾比對犯罪者與自己的生命史,甚至覺得自己也曾與死刑擦身而過。2014年是語蓉離婚的那一年。當時語蓉以為自己準備好要投入單親媽媽的育兒生活,但現實並沒有那麼容易,因為離婚後必須一肩擔起經濟壓力、小孩的教育問題,有的人甚至還要應付離婚官司。那是她最痛苦難熬的一年。

父母離異後,小孩似乎因為不安全感而更加情緒化,讓語蓉難以招架。離婚兩個月後,語蓉帶著孩子和親子共學團參加峇里島綠色學校的參訪。到達當地時間已經晚了,還要爬一段路到山上的學校,但由於孩子不停哭鬧,天色暗了只剩她們母女和帶隊夥伴還在山路上,背著好幾公斤行李、身心俱疲的語蓉最後終於忍不住低下身去,用力搖晃並咬了一口孩子肩膀,低聲說:「妳不要再哭了,妳現在給我爬,妳如果不爬的話,我把妳推下去,還是我們一起下去!」小孩聽到立即停止哭鬧,語蓉卻在隨後忍不住哭了起來。後續幾天,她們在團員的關照、陪伴下才順利完成那趟旅程。後來有次小孩對語蓉發脾氣,不停大吼大叫:「妳打我、妳打我!不然妳就殺死我!」這讓語蓉當場崩潰,懷疑自己的教養出了問題。

語蓉為了改善親子關係,她選擇跟小孩坦白自己的狀態、跟學校老師坦白家裡的狀況。也曾有幾次語蓉太累睡過頭,直接幫孩子請病假。或許從社會的觀感來看,她的行為會被認為是糟糕的媽媽,但外界並不知道,她其實是非常努力地為自己和小孩撐出一個可以稍微喘息的空間。因此,語蓉以過來人的心情希望社會大眾理解,不要小看單親媽媽所承受的生活、社會與文化所帶來令人窒息的壓力。

語蓉坦言,在離婚後沒有受到政府什麼幫助,是仰賴自己累積的社會資本才度過的,包括她有比較彈性的工作、原生家庭的援手、親子共學團成員的承接。然而對社會資本相對薄弱的人而言,要獨力育兒是難上加難,去年單親媽媽的案件發生後,語蓉在關鍵評論網發表一篇文章,認為「把所有育兒的責任交到父母身上,這是對育兒者、親職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情。」

2018年李宏基被執行死刑,成為語蓉和孩子討論死刑的契機。語蓉認為不要害怕和孩子談死刑與父母的黑暗面。「2014年我也有過那樣的念頭,即便我這輩子都那麼愛妳、支持妳做的所有決定,但那跟妳當年有多『壞』是沒有關聯的,而是當時我自己的狀況真的很糟。」她如此對孩子喊話。

最後語蓉分享《異常的正常家庭》這本書給大家,書中描寫看似正常不過的家庭關係可能事實上對小孩形成一種暴力。書腰寫著前南非總統曼德拉的語錄「要知曉一個社會的靈魂,就看他們對待孩子的方式。」然而在疫情期間語蓉看到社群媒體上許多家長秀出自己「對付」孩子的方式、體罰孩子的「兵器」。這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的靈魂嗎?

語蓉的分享把親職和死刑的距離拉得更近一些。佳臻也是一位媽媽,她認為殺害孩子並且想同歸於盡這樣的父母或照顧者,並不是一個惡性非常重大需要翦除於社會的人,而是突顯出一個實實在在的家庭困境與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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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需要整個社會的資源與支持。圖/簡彌堅提供,且已取得孩子們的同意。

親職的壓力來源與社會支持

李姿佳社工師多年來協助家事、家暴案件,累積相當多的經驗與觀察,她以單親為主軸來思考這個議題,並從五個面向進行分析。第一是社會文化。從前面講者的分享,可以看到傳統社會對於女性/母職、男性/父職會有既定的期待,這使得母親帶小孩被視為理所當然,男性帶小孩反而遭受質疑。以及社會對於「單親」的標籤化、污名化在性別上也會有所差異,尤其對女性的污名還是較男性嚴重。因此性別刻板印象加上單親,還有女性承受污名程度三者的加乘作用,可以想見單親媽媽會遭受社會多大的壓力。

第二是支持系統。如同語蓉剛才的分享,因為政府對於單親家長不會提供太多資源,原生家庭、共學團夥伴等非正式支持系統對她來說就很重要。而正式支持系統的資源雖然有漸漸增加,例如全台都有單親家庭服務中心(或是在社會/家庭福利服務中心內提供單親家庭服務),但還是有很多改善的空間,包括公共托育機構的數量、托育服務在時間上的彈性等。

第三是社會結構的問題。以薪資為例,同工不同酬的現象在台灣仍然存在,今年的資料顯示女性平均時薪是男性的86%。因此單親的女性不只在社會文化上承擔較多壓力,在經濟層面也是相對弱勢。

第四是子女教養的議題。單親家長在賺錢的同時,也要兼顧小孩的教養。但除了照顧小孩本來就不是一件易事,外人也常會對教養小孩有意見。此外,配偶離異後,原本和小孩關係不錯的一方,可能會因為和伴侶關係破裂而失去和小孩的連結,這也會形成一個挫折來源。

第五是自我狀態。一個人在生活上總要顧及許多面向,單親家長更會面臨「蠟燭多頭燒」的窘境,在這樣的狀態下若沒有足夠的喘息時間,最後就會面臨能量耗盡的狀況。以目前疫情的狀況來說,家長可能要24小時跟小孩相處,連過去有的一些喘息時間都沒了,在這種情況下可能連自己的狀態都顧不好,更遑論經營好親子關係。

在前述那麼多因素所形成的負擔、壓力之下,單親家長的內心可能已經感到絕望,而人在絕望時可能就會做出自己也不願意、但是沒有辦法的行為。沒有人想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我們必須去看清楚事情發生之前的脈絡是怎麼發展的,才能避免下一次悲劇的發生。

 

【延伸閱讀】
《異常的正常家庭》,作者:金熹暻,譯者:簡郁璇,出版:時報出版
《如何愛孩子:波蘭兒童人權之父的教育札記》,作者:雅努什‧柯札克,譯者:林蔚昀,出版:心靈工坊
《童年與解放》,作者:黃武雄,出版:左岸文化
《拚教養– 全球化、親職焦慮與不平等童年》,作者:藍佩嘉,出版:春山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作者:吳曉樂,出版:網路與書
《走進生命花園》(繪本),作者:提利‧勒南,譯者:柯蕾,出版:米奇巴克
《不要帶我走》(繪本),作者:江淑文,出版: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