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紙片人來看看我們──謝志宏《後來的我們》觀展側記

文/詹斯閔(廢死聯盟特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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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志宏於《後來的我們》台北場簽到。

他從正午的酷暑裡走來,剝皮寮老屋送上一室蔭爽和舒泰,他是《紙片人殺人記》的主角謝志宏。眼前的他不再紙片,語態眼神、心胸和肩膀都寬厚了起來。臺南歸仁命案前後近二十年,謝志宏一共收到九個死刑。2019年重啟再審,臺南高分檢釋放謝志宏,來看展這一日是他走出監所的第492天。兩個多月前他才剛剛接獲無罪判決,證明受冤。

「同學」和國畫老師的作品一幅幅懸於木樑上,像武俠電影裡客棧的垂簾,就等俠客踏過門檻,簾布後會咻一聲飛出某某江湖仇敵。謝志宏逕自走向畫作,凝神盯著筆觸和細節,在他眼底,張張畫紙背後沒有天大的仇情恩怨,只是一個個平凡的心緒祈願──似乎和他的苦衷有別,但其實屬於同類。他是冤屈的,可真有犯錯殺人的其他「同學」也能有願吧──被關夠苦了,希望盡量減少自己和親友的情緒起伏。「在裡面就是要放下一切,放下自己的價值觀和脾氣,放下原來的生活習慣。」展區另一側1.368坪還原監所舍房空間,兩人一間,不論冬寒夏熱只有20公分小窗通風,洗澡如廁都在一方難以旋身的角落(伸手搓背不會撞到牆壁嗎!),每天只有三十分鐘出外放風,睡覺也不關燈因為要24小時攝影監控,入夜就寢馬桶就在頭頂或腳邊......種種設限大概早已重塑了謝志宏的身體慣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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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志宏參觀1.368坪還原監所舍房空間。

「還要放下過去的感情羈絆,包括親情友情。所以家人來看都要笑笑的。」抬頭恰好看見一張達摩畫像圓目髯鬚,上頭寫著:「得失隨緣,心無增減。」在裡頭閱畫無數的謝志宏指引我們品賞神韻,從作品散發的精神判斷作者真否隨緣平靜;聊著聊著,這幾個題字越看越像是同學寫給自己的座右銘。一瞬間,我感覺衝突荒謬:作品懸隔出兩個世界,謝志宏在框外以後來獲得且遲到已久的自由身,看進去畫裡面,而框內彷彿有仍然受禁閉的好多個自己,深深熟熟對照相見。他曾是他們其中之一,他是「後來的我們」。如果今天他的冤罪還沒有被平反,完完全全不會有這樣框外框內的透視和回望。

橋接畫框內外的是一份在乎與重視。若這些畫作沒被帶出來裱框、未被慎重地掛置、未被展示在一個有冷氣的場地,如果同學們平凡實俗的心念和隨之而成的產出未被當成「作品」對待,我們幾乎沒有機會轉頭看向框內,看看所謂罪大惡極的罪犯上新聞被抓被關之後,後來怎麼了。「遭遇愈大的悲苦,作品會愈美愈深刻。」藝術家們流行這麼說,這句話偶爾也被風流文士拿來當作奢靡放蕩的藉口。如果是真的,那這些作品所承載的苦難和悲痛應該夠深切夠龐大了吧,不禁揣想藝評家們會怎麼說。同學們對外往返的書信上常常可見隨筆插畫,聽說很多人進去前本來就很會畫;如果他們生在藝文世家、在衣食無虞且能從容學習成長的家庭裡出生,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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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志宏參觀《後來的我們》台北場。

直掛著的畫高一米八,謝志宏一下貼目細察一下站遠端詳:「這麼大幅,如果在裡面畫,應該是要叫你同房的閃一邊去才有空間。」設想創作實景,舍房沒有桌子,應該是貼地跪著持筆,溽熱夏天還要防止汗水滴下,避免弄污了畫紙。謝志宏說昏暗舍房裡只有一盞不太亮的燈;我忍不住懷疑同學們有沒有意識到色差。聽說畫畫課程是監所很鼓勵的教化手段,看著展間作品光鮮明亮,原來一切是在如此窘迫的起居環境中創成的。這算怎樣的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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